第 108 章 三千世

入夜,万籁俱静，连挂在树梢的月亮也显得格外大。黎寒光、羲九歌和姜榆罔、祝英约好，一起去禁地试探究竟。

这是上古时代，藏龙卧虎,能人辈出,他们四人不敢有丝毫大意,小心避开巡逻队伍,进入白日见过的禁地。

黎寒光一路上暗暗打量环境，除了偏僻安静些,好像也没什么特异之处。他们顺着山路走,最后,路停止在一个山洞前。

黑森森的洞口掩映在山路尽头,显得格外阴森。四人都警惕起来,握着法器,小心翼翼踏入山洞。

洞内伸手不见五指，墙上刻着繁复的纹路,时不时流过冷冰冰的幽光。羲九歌仔细看,发现都是些镇压、束缚类的阵法，和昊天塔内封印魔柱的法印有异曲同工之妙。

羲九歌正看得仔细,背后忽然响起一道声音：“你们是来引渡心魔的吗？”

羲九歌吃了一惊,立刻朝后看去。他们进来这么久,要不是对方主动说话，羲九歌完全没有察觉到有人。

忽明忽暗中，隐约能看到一道黑影坐在阵法中心。黎寒光拿出照明法器,意外的是，前方竟然是一个九岁模样的男童。

他面容俊秀，唇红齿白,尤其特别的是那双眼睛，漆黑明亮，目光如炬，里面沉淀着和他年龄不符的平淡从容。

他长着男童的外表，但看他眼睛，却仿佛一个活了千万年的长者。

羲九歌吃了一惊，光竟然这么小？大人都未必能抵住魔柱的诱惑，他一个小孩子，竟然独自看守魔柱？

羲九歌心中十分忌惮，这位叫光的孩子，真的只是个凡人？

他们四人谁都没有说话，而小少年看着他们，已经了然道：“看来不是了。”

黎寒光和羲九歌对视一眼，黎寒光谨慎问：“你就是光？”

小少年点头：“是我。是羿让你们来的吗？”

当然不是，但黎寒光顺势说：“没错。听说你可以引渡心魔，这是真的吗？”

光轻轻笑了笑，平静说：“是真的。但你们身上并没有心魔。”

他的声音太淡然了，语调也缓慢舒展，根本不像一个九岁孩子该有的习惯。姜榆罔觉得心惊，黎寒光还算镇定，问：“只要修行皆会有心魔，你怎么知道我们没有？”

明明黎寒光比这个孩子年长许多，但羲九歌莫名生出一种他包容了黎寒光的感觉。光淡淡颔首：“你说的对，可能我们说的心魔不是同一件事情。”

“你指的是魔柱吗？”

光微微歪头：“原来在后世，它被你们称为魔柱吗？”

羲九歌悚然一惊，手下意识握紧法器。黎寒光还是一副波澜不惊的样子，环顾四周，道：“所以，你引渡的并不是修行魔障，而是魔柱？这些法印也是为了压制魔柱？”

光点头，黎寒光顺势问：“魔柱到底是什么？”

“你心里有什么，它就是什么。”光说，“若心里有贪嗔痴疑，它就是以恶为食的心魔;若心里有力量，它就是盘古的另一半神通;若心里有苍生，它就是界的守护神。”

前几样羲九歌都能理解，但说魔柱是界的守护神，未免太离谱。羲九歌道：“魔柱挑动战争，唯恐天下不乱，若没有魔柱，界会安宁许多。它怎么会是界的守护神呢？”

光轻轻一笑，问：“你们觉得狼吃兔残忍吗？”

这似乎都称不上问题，祝英理所应当道：“兔子单纯可爱，狼吃兔当然残忍。”

光又道：“可是，如果放任兔子繁衍，它们会毁掉世上所有生灵，你们还觉得它们可爱吗？只有让狼杀死多余的兔子，森林才能保全；也不必担心狼群泛滥，当兔子过少时，狼找不到食物，数量会自然减少。如此，说狼是森林的守护者，有什么不对？”

这番话乍一听怪异，但羲九歌隐约明白了光的意思，她挑眉道：“你是说，魔柱就是类似狼一样的存在？而人族是兔子？”

“没错。”光坦荡承认了，“如今大陆上的人和神实在太多了。战争既能消耗数量过于庞大的凡人，又能去掉实力低微的神族，不失为一件好事。”

从一个孩童嘴里说出来“战争不失为一件好事”，实在令人不寒而栗。羲九歌沉着脸，断然否决：“荒谬，天底下最多的就是普通人，他们努力一生，无非为了活得好一点，这有什么错？争夺利益的不是他们，决定打仗的也不是他们，可是最后付出代价的，都是你口中平庸、多余的人。”

光叹息：“狼群中，老弱病残最先被抛弃。天地对一切生灵都是公平的，只可惜他们是弱者，争不过同类，怪不得旁人。”

“你这样的想法太高高在上了。”羲九歌道，“天底下有谁生来就是为了当弱者？如果可以选择，谁不想成为强者，可是许多事情在降生那一刻就决定了。这不是任何人的错，他们不应该被人以优胜劣汰的名义心安理得地奴役、压榨、放弃。”

光看着羲九歌笑了笑，目光包容，没有再继续争辩。羲九歌看到却更生气了，他静默并不是被她说服，而像是大人不屑于和小孩子争辩。

黎寒光按住怒气冲冲的羲九歌，平静问：“既然灭亡是他们的宿命，你为何要帮人引走魔柱，将那些东西镇压在这里？”

黎寒光总是能找到一些他不愿意回答的问题，光轻轻叹息：“我见其生，不忍见其死，所以取巧一次，帮他们看管魔柱。但他们的欲望太多了，连我都始料不及。最开始我只要灵台清明就可以克制魔柱，后来需要借助外力，如今我要待在刻满压制符印的山洞中，一步不能离开，才能勉强镇住。”

羲九歌想起外面的法印，连忙问：“这些法印是谁画的？”

光淡淡道：“我。”

羲九歌皱眉：“可是你只是一个凡人。”

光十分平静地反问：“凡人就不可以有沟通天地的智慧吗？”

羲九歌被问住了。神天生有神力，远比人族寿命漫长，在任何地方都是神族领导人类，羲九歌下意识觉得封印应该出自神族之手，完全没想过可能是凡人。

如果说昊天塔那道金色法印是复杂精细的画作，这个山洞里的符号就是草图，虽然前者阵仗和威力翻天覆地，但还是能看出原型就是山洞这些随笔勾出来的线条。可是，昊天塔是帝俊的神器，魔柱也是帝俊封印起来的，怎么会和这个孩子扯上关系？

这样想着，羲九歌问：“你知道帝俊吗？”

“东夷神族之首，开天辟地后最早诞生的神祇之一，日月之父，我当然知道。”

羲九歌对此并不意外：“他是界至高神，你自然听说过他。那你见过他吗？”

光听后只是淡淡笑笑，不知道回答哪一个问题：“不。”

黎寒光从光的话中感觉到些许不对劲，他不动声色，问：“你和魔柱待在一起，日日听魔柱蛊惑，你就不怕有一天你也被这些东西左右吗？”

如今还没有爆发灭世大战，众神没意识到魔柱的可怕，只把这些恶意当成阻碍修行的杂念。光可以忍受魔柱诱惑，恶念如水往低处流般集中到光身上。可如果有一天，低洼积满了呢？

“不会。”光像听到一个好笑的问题，笃定道，“魔柱只是放大人心中的恶念，并不会改变心智。若心中无恶，如何会被魔柱蛊惑？待我死后，这些魔柱何去何从确实是个问题。但在我活着时，他们无须担心。”

黎寒光点点头，问出最后也是他最关心的一个问题：“你为什么这么做？”

四人走出山洞，姜榆罔在洞中一直没说话，等出来后，他忍无可忍问：“这个少年真的只是个凡人吗？看他说话，怎么都不像九岁的孩子。”

黎寒光不置可否，羲九歌答道：“他身上确实没有任何法力，骨龄也符合九岁。”

姜榆罔哑然：“上古还真是深不可测。若他真是一个凡人孩子，怎么看出我们来自后世？”

这也是羲九歌想不通的。四人各有心事，静默走在路上，月光将他们的影子拉长，渐渐融入黑暗。

风吹过树林，发出沙沙的声响，掩饰住下方的脚步声。黎寒光四人没注意到，在他们走后，山洞外疾步走来一个人。

来人罩在黑色斗篷中，等人走远后才放下兜帽，皱眉道：“白日我就觉得他们奇怪，果然，他们偷偷出门了。光，他们来做什么？”

光似乎有些心不在焉，淡淡道：“没什么，无非打听心魔罢了。”

大羿盯着那四人离去的方向，还是不能放心：“那两个男子身上有华族气息，但他们见了姬轩辕却装不认识，这其中必有阴谋。依我看，还是将他们交给帝俊神处置吧。”

光听到帝俊，微微皱眉，不喜一闪而逝，快得连他自己都没意识到。他轻声说：“不过几个还算有趣的小朋友，兄长不必紧张。反倒是兄长你，该注意身边人了。”

大羿听后不以为意：“你是指嫦娥吗？她毕竟是你嫂子，你为何对她有这么深的偏见？”

“她是帝俊放在你身边监视你的。”

“不可能。”大羿断然说，“她虽然出自常羲部落，但血脉和常羲已十分远，与凡人无异。就算她和常羲还有联系，那也是帝俊神看重我们。听闻羲和神已经同意，日后，常羲也是帝俊的妻了。”

神以自己的模样造人，所以初代的人都是半神，只是随着人族一代代繁衍，神的血脉被稀释，人族越来越平凡，这才有了凡人这个称号。

嫦娥就是如此，她和月母常羲同出一族，其实常羲与羲和也同出一族，只是常羲、羲和的血缘很近，常羲虽然不如羲和神力强大，但还能造物;而嫦娥和常羲的血脉相隔非常远，嫦娥除了寿命长、会一些小法术外，其余凡人没有区别。

大羿是在帝俊面前都有姓名的神射手，实在不相信美丽无害的妻子会对他不利。光见大羿不相信也不再劝，平静说：“兄长，若无他事你就回去吧。等我将心魔渡化后，会给你传信。”

光生来早慧，大羿根本不担心他看守心魔会出事，戴好兜帽就走了。山洞恢复寂静，光闭上眼睛，等到月隐星稀、东方渐白，随着第一缕曙光洒入人间，一道银铃般的声音踏着光明而来：“光光，你在吗？”

光听到那道声音，无奈地睁开眼睛：“今日应当轮你当值，你怎么来了？”

一个小女孩赤着脚跳到光身旁，脚上的铃铛碰在石头上，叮叮当当作响：“反正我在兄弟姐妹中最弱，每次我值守时，大家都会抱怨光线不足，干脆让哥替我去好了。”

光细微皱眉：“若你不去，被人发现恐怕不好。”

女孩还是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就算我一天不见，父帝、母亲也不会发现，你放心吧，没事的。”

光已经过漫长的岁月，哪能看不出来，她其实很期待父母能发现她不在了。光暗暗叹气，浅笑着对小女孩说：“你年纪还小，等你长大后，一定会成为一个强大的太阳。”

“真的吗？”小女孩惊喜，语气随之低落下去，“母亲生了十个孩子，除了小十还没生出神智，就属我最没用。父帝过几天要娶常羲姨母了，听说常羲姨母生了十二个月亮，将来，家里更不会记得我了。”

光沉默，他生来早慧，却不知如何安慰她。小女孩用力摇摇头，扬出笑脸道：“别说这些了，我们出去玩吧！”

光神情微微收敛：“可是我要看守东西，不能离开这里。”

小女孩叹气：“我刚遇到你的时候你就说要看东西，都过了这么久，怎么还没好？”

光说：“你不必等我，去做你喜欢的事情吧。”

女孩大咧咧摇头：“你一个人待在这个黑漆漆的山洞里多无聊呀，我陪你说说话。你去过汤谷吗？”

光轻轻摇头，女孩兴致勃勃说起汤谷的风景。这些地方对光来说太遥远了，他根本没必要去那么远的地方，但他依然耐心地听女孩说，时不时微笑应和。

女孩一直说到日暮，眼看要落日了，光再提醒，她才蹦蹦跳跳离开。女孩脚踝上的铃铛声远去，光才收敛起眼中的笑，淡淡道：“你还要看多久？”

黎寒光缓缓从石柱后走出来，肯定地问：“她就是第九日？”

光看起来并不喜欢这个话题，他一改先前的包容平和，冷冷说：“与你何干？”

“她就是十岁时救我的人，你说与我何干？”黎寒光也失去了耐心，直视着那个披着少年壳子的怪物，冷淡问，“你到底是谁？”

光停顿片刻，忽然笑了：“你是我千世转世中的最后一世，你来这里，不就是为了印证这件事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