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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33 章 天地君亲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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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完李贵中的讲述,李满囤当即决定:开年就在他庄子后山修惜字亭供奉文昌帝君,亭后再修间屋给儿子祭奠岳父师傅,存放纸钱。

不过这都是年后的事了。

眼下,李满囤皱眉:这祭祀的神台和纸钱还是没地方立,没地方存!

李贵中有主意:“爹,庄子里不是才加建了工房吗?就先用这个呗!”

李满囤依言思了一刻,方问:“贵中,既然你说以工房为庙,那你说说这庙的神位立什么?怎么立?”

“立——”

李贵中本想说就立文昌,但转念想起刚跟他岳父确立的师徒名分,随即哑然。

《礼记·学记》云:“大学始教,皮弁、祭菜,示敬道也。”

虽说不知道官宦人家如何收门生弟子,但他进他堂兄李贵林私塾时曾先拜孔圣,以示尊师重道,然后给李贵林投拜师贴。待李贵林接了帖子后,他又跪下拜,奉上六礼束脩。

他既以他岳父为师,李贵中暗想:即便他岳父已故,但起码的几个头必是要磕的。如此就需要给他岳父立个灵位。

但这灵位是随便能立的吗?

感情绕半天,烧纸的事没解决,又添了给他岳父立牌位祭祀的事。

李贵中傻眼。

看到儿子被问住了,李满囤乘机教训道:“贵中,你也不小了,过年就十四了。我在你这个年岁……”

对于李满囤的老生常谈,李贵中耳朵原早磨出了茧,但今天李贵中不得不承认,他确是没思虑周全,当下唯有老实听训。

幸而李满囤也知道眼下正事要紧,没说几句,便上了结束词:“贵中,你以后做事得多想想,不说思而后行吧,但这想当然,只顾眼前,不留后手的脾性必是得改一改。”

李贵中闻言心舒一口气:可算完了!

喝口水润了嗓子,李满囤言归正传:“似你岳父藏书的事,幸而你今儿告诉的是我——贵中,你想过告诉旁人的后果吗?”

俗话说“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

陈玉讨书事后,李满囤每尝回想都觉得后怕——这还是亲外甥呢,为了功名都能一时迷了心眼,做下要命的事来。

以他亲家的家世,给人知道了其一生心血收藏都在他家,还得了?

似贵雨先只是一个怀疑,就搅出多少人事来?

甚至最后还逼迫得贵林不得不跟贵雨承认手里有谢尚的文章解析,似跟绑匪谈以银赎人一样谈了借看的条件后才暂时消停。

……

陈玉讨书,李贵中全程旁观。即便当年年岁小,没看明白其间窍要,但因周围有个一心科举,日常到处跟兄弟子侄借书的李贵雨,李贵中这两年多少也咂摸出点“文章无价宝,人皆匮欲有”的味儿来。

藏书是舒窈父母留给舒窈的念想,舒窈家常读阅收藏都特别仔细——读书时必正襟危坐,书桌上必垫一块细软棉布防尘、防水,翻书页必用书签,以防汗手沾了书页,书页发黄。

李贵中明白舒窈之所以肯借书给他都是出于夫妻情分。

李贵中自觉不能辜负舒窈的这份信任把书借人,或给人知道了来纠缠舒窈强借。

所以李贵中今儿以前就没告诉人舒窈手上有他岳父藏书。

现得李满囤提醒,李贵中更是决意守好这个秘密。

但由此一来,李贵中踌躇道:“爹,藏书的事,我除了你谁都没告诉,以后——爹,我以我岳父为师的事,是不是也不能告诉人?”

连带地,灵位也不能立?

道理明白归明白,但李贵中却不甘心——他跟舒窈的关系明明可更进一步。

李满囤点头:“不错。起码现在不能说!”

现在?李贵中敏感问道:“将来可以?”

“有没有将来,”李满囤意味深长道:“贵中,得看你自己。”

能不能中!

李贵中思索好一刻,方品出李满囤的言外之意,点头道:“爹,我明白了!”

他家与岳家门第悬殊,现在忽告诉人他以岳父为师,除了招来攀附岳家的非议外,实无一点益处。

但有了功名,地位就不一样了,连带的人口里的话自然也变了——没见他姐红枣今儿连族谱都能上了吗?

只要他将来能中,李贵中握拳:不说灵位了,想必他给他岳父立衣冠冢都没人反对!

“你明白了什么?”李满囤考究儿子。

李贵中简明扼要道:“来日方长!”

看儿子没空口白话,李满囤老怀畅慰,告诉道:“你能这样想很好。不过你以你岳父为师的事真一点不露,其实也不好——所谓蛇灰蚓线,伏脉千里。露还是要露一点的!”

“不然,”李满囤狠抹了把脸后问儿子:“贵中,你还记得今年八月咱们在府城琵琶湖游船上,船老大讲的那个故事吧?”

不是亲耳听闻,李满囤从未想到就为年前谢尚搁《四书纲要》写了红枣名字的缘故,现府城游船上到处都流传着“状元郎惧内如虎,遇花船落荒而逃”的谣言。

作为当事人,李满囤原想装路人给女儿女婿辩白,幸而被陈宝及时拉住。

得陈宝耳语告知,李满囤方知道这谣言竟然是船老大们给花船拉生意的激将手段。即便他表明身份,船家眼下暂时不讲了,但事后必会编排出更多故事——初春府试前,陈玉就因为初来乍到没忍住,跟人打了一架,转眼就招出了“腐儒茶馆遇同好舌战斗艳,酸丁街头愤异己拳扫斯文”的新故事……

因为谢尚的前车之鉴,李满囤十分担心将来儿子中了,若一点铺垫没有地说以岳父为师,没得又被人批评被媳妇拿捏。

忆及旧事,李贵中也是一脸地无可奈何——生平头一回,李贵中知道了什么叫“跳进黄河也洗不清”,圣人语“君子不立危墙之下”又是多么地高瞻远瞩。

待联系上自身,李贵中赶紧请教:“爹,怎么露?”

李满囤提示:“今春,咱们家在村西不是新打了一个院子吗?”

井水素来讲究个常用常新。

打一口好井不容易。吃过挑水辛苦的李满囤搬出高庄村后舍不得村西宅子里的甜水井就此荒芜,便将宅子钥匙给了李满园一把以方便族人打水。

这原是多方共赢的好事。偏总有那贪小的,每每见到回廊下晾晒的枸杞总以为能不为人知地顺一把。

李满囤至今没声张是因为不值当——俗话说“抓贼要抓脏”。为一点子枸杞,是他,还是他儿子贵中,丢下书本,跑去村里镇日里守着?

是,他家还有庄仆,但《大庆律》规定:凡奴婢殴家长之缌麻亲,杖六十,徒一年;小功,

杖七十,徒一年半;大功,杖八十,徒二年。

总之就是使唤庄仆干活容易,指望庄仆抓族人里的贼,则无异于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

既然不能抓,那就只能忍。李满囤直忍到前年——他在村西的枸杞地里打出了井,他和李贵雨、李贵祥兄弟一样得了块新宅地,然后今春新建了五间房屋做晾晒枸杞之用。

提到村西新院,李贵中恍然大悟,认同道:“不错,庄里除了咱们就只有庄仆,还是村里人多。”

眼杂。

别的不说,只说那院子紧邻他堂兄贵雨家,就是天然地天时地利人和。

自打初夏贵祥媳妇有了身孕后,他二叔二婶不过家常去看望了贵祥媳妇两回,捎了点家里鸡生的蛋,雨嫂子就作不得,日常盯着大门听动静——引他婶的原话就是“郭香儿以她郭家祖传的防偷枸杞的眼睛盯防着我们这些亲戚只给贵祥媳妇送东西,而不给她。”

亏他以前还觉得婶夸大其词,直到他娘难得送回阿胶,都能正好撞见,他方知道世间真有人能无聊到放着自家正经的家务不管,一心专做无用功。

李满囤点头笑道:“咱们家建造那院时虽没打算住人,但为了一劳永逸,五间屋都是标准的七架梁。”

“你娶亲前西院正房家什:长案、五斗柜、八仙桌、太师椅、香炉、烛台都是全的,现从库房里搬过去就能用。”

搬家什必得用骡车,如此鞭梢一响,路人就都知道了——正是年下办年货的时候,路上到处是人。

……

“那神位呢?”李贵中没忘了关键。

李满囤告诉:“既然决定要露,那神位上必然要带出‘师’字来,如此《道法科仪》里提到的那个立‘天地君亲师’神位的方便法门就很合适!”

说着话,李满囤站起身,于炕头书架上抽出《道法科仪》,翻到“天地君亲师”一页递给儿子。

李贵中飞快扫阅:“《易》云:天地之大德曰生。天地生人……”

“民生于,事之如一。父生之,师教之,君食之……”

“……诗云:天地君亲师是恩,堂请牌位敬如神。早晚焚香常叩谢,不做忘恩负义人。……若人能立‘天地君亲师’牌位,上香供奉者得……种善因……不受……种恶果……”

“若欲请立‘天地君亲师’神牌,可取红纸一张,中书‘天地君亲师’贴于中堂,前设香烛供果……”

眼见只一张红纸即能解决问题,李贵中大喜过望,不吝赞道:“果然合适!爹,还是你有办法!”

李满囤也觉得自己主意出得是一等一的好,有心教训儿子两句“书到用时方恨少,事非经过不知难”,转想起这《道法科仪》与儿子举业无益,遂又拿回书插回书架,镇定问道:“现你知道怎么做了?”

腊月天天都是好日,立神台什么的并不需要翻黄历挑日子。

“知道了,爹!”李贵中兴奋应道,心说:只是拿红纸写五个字而已,还不是手到擒来?

……

开库房搬家什绕不过王氏。书房出来,李贵中直奔主院。进屋看到舒窈,李贵中益发觉得自己干成了一桩大事,得意得生出了尾巴,尾巴捅上了天。

“娘,”李贵中抱拳给王氏做了个揖:“爹让我把先前西院的家什整套搬到村西新打的院子里去。”

一套家什二十好几两银子,王氏听说要往村里搬,即便是搬到自家的院子也必是要问:“现在搬家什?为啥啊?”

李贵中看屋里有丫头,言简意赅道:“娘,爹让我搁村西院子立个神台,好存放除夕给——”

当着王氏,李贵中实在说不出只给他已故岳父母祭祀,不给他仙逝外婆烧纸的话——他不能亲他岳家越过他外家去,伤他娘的心。

所以,李贵中转口道:“给我外婆和我岳父母的烧纸。”

至于破没破四门,李贵中心说:管他呢!横竖烧纸不值什么,即便是白烧,也废不了几个钱。眼下,他让他娘知道他记着外家才是头等大事!

王氏心愿得偿立就笑了——破四门什么的,王氏以为不急,等城隍庙回来后再说。总之男人儿子知道想着她,在儿媳妇跟前周全她的体面就好!

王氏告诉儿子:“行了,我知道了。我这就让人拿钥匙开库房。”

“等等,我想想啊,一套家什十好几样,搬进村必是得套车,然后再叫四个人搬,等搬好最快也得一两个时辰。”

“对了,贵中。”王氏忽又想到:“立神台必得有香吧?昨儿你爹叫余德劈的香只够咱们家正月里敬魁星用,回头你爹来了,你记得提醒我跟你爹提这桩大事!”

……

舒窈虽没说话,眼里却忽地放出了光——再有四天,舒窈兴奋到偷偷数手指:她就能给她爹娘祖母尽孝了!

果然,刚她公公没接话只是为了避嫌。

看到舒窈突然明亮起来的眼眸,李贵中心痒难耐,只是碍于他娘在,不好说话。

眼珠一转,李贵中计上心来,故意问舒窈:“窈儿,先你替我收的君房如意墨呢?找出来,我拿这个墨写灵位。”

去岁红枣回乡省亲时曾送了她爹李满囤十块君房士芳墨。

李满囤和李贵中父子原本不识货,幸得舒窈及时点出,方才免了一场烧琴煮鸡的惨剧。

墨是留下来了,但如何保存,保其不霉不裂是个难题。

想着舒窈家学渊源,李满囤除了送李贵林两块墨写族谱牌位外,下剩的,连墨盒一起都给了李贵中,由李贵中交舒窈保存。

王氏得了提醒,帮腔道:“是啊,贵中媳妇,不是说那个君房墨特别好吗,可不就适合这个时候用?”

舒窈赶紧答应:“娘,我这就去寻出来!”

“我同你一道去!”李贵中顺口接声道:“我长这么大,都还没写过神位呢,得先练练手!”

“神位?”王氏终于听出了不对,疑惑问道:“贵中,你怎么会写神位?”

这不是城隍庙道士吃饭的本事吗?

王氏发话,李贵中再急,也必是要答:“娘,这是我爹从京里道观学来的方便法门。我会不会写,等写出来,您就知道了!”

王氏听得有理,挥手放行:“行,你快去写吧。写好了,拿来我看!”

想着就五个字,李贵中满口应承:“娘,你就放心吧!一会儿就得!”

回到西院上房,李贵中不及坐定,就迫不及待地问舒窈:“窈儿,你猜刚在书房爹都跟我说了什么?”

舒窈一边使眼色给她奶娘阮氏,示意她去取墨,一边接了丫头送上来的茶亲捧给李贵中,嘴里附和:“说了什么?”

谁知李贵中却卖起了关子,自顾端着茶碗喝茶,再不说话。

这是此前从没有过的事。

舒窈回想李贵中刚刚的话,品到“书房”两个字,微一犹豫,便眼神示意面前的两个丫头回避——舒窈还真被李贵中勾起了好奇心,想知道李贵中到底要说啥。

果然,等丫头退出了屋,李贵中立放下了茶杯,冲舒窈招手道:“窈儿,你附耳过来!”

舒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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