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零八章

冉永睿虽然只有一人,在面对很多人的时候却也并不算太紧张。

最终他的目光放在了在一旁的楚忆归身上。

“孩子，我今天没有等到你。”冉永睿对着楚忆归说道。

“我并没有告诉过你我居住的地方。”楚忆归道。

“我只是希望知道自己孩子的行踪。”冉永睿深吸了一口气,又吐出,“但是对于私自打探的行为，我还是会道歉的，对不起。”

万秋忍不住看向他的爸爸妈妈。

楚建树和杨潇雨似乎并不惊讶。

“自我介绍一下,我是冉永睿，是楚忆归血缘关系上的父亲，很抱歉一直没有和各位打招呼。”

在场的所有人,似乎都并不惊讶。

大家的沉默,倒是让冉永睿露出了几分疑色。

楚建树首先说道：“我们也一直等待忆归和我们开口说这件事,显然比起我们，您并不是很尊重忆归。”

万秋抬头去看楚建树和杨潇雨。

这句话的意思，听上去是爸爸妈妈早就知道了吗？

“你们已经知道了，还是好办的，我可以直接说出我的诉求。”

冉永睿在眼镜后的那双眸子深沉了几分。

“可以将我的孩子还给我吗？”

整个空间都有些沉寂。

黑色的灰烬源源不断的涌现在空间中,会沾染到每一件物体上，逐渐的沁入到每一个可以钻入的空隙之中，无法清除。

万秋想要上前，伸手去握住那些灰色的东西。

他不想要这些靠近楚忆归。

突然之间，一道身影出现在了万秋的面前。

带着十分清冽的万秋喜欢的,海洋和阳光气息驱散了焦灼的气味，松散下来如同碧波一般的长卷发卷走了灰烬。

杨潇雨站在了所有人的面前。

比起总是很冷静的楚建树，杨潇雨要更为尖锐。

“我们根本不需要知道你有什么诉求，也不想知道你到底想做什么，陌生人，请你离开。”

冉永睿皱眉：“我来这里,是希望商议……”

“孩子的事情，需要我们商议什么？”

杨潇雨直接打断了冉永睿的话。

“我现在就可以给你表态，我们不会影响忆归的任何选择，尊重忆归！除此之外，我们和你的没什么好谈的！”

冉永睿的眉头拧的很紧：“那么我可以认为，如果忆归愿意和我回去，你们不会阻拦对吗？”

“是。”杨潇雨应道，然而她扬眉冷笑，“但是忆归聪慧，对待事情清晰认真，他再怎么选择，也绝对不会看得上你！”

冉永睿这一次，似乎有些不高兴了。

万秋看到的那浓郁的，如同愤怒一般的情绪，正在将冉永睿的眼睛染上红色的血丝。

“今天是忆归过生日的日子。”

楚建树越过了杨潇雨，对着冉永睿做出了请离开的手势。

“请不要打扰到我们庆祝的时间。”

万秋眼巴巴的看着现在发生的一切。

万秋有些茫然的。

当万秋已经在努力的思索着自己能做什么的时候，突然爸爸妈妈站在了他的面前。

他想要保护好楚忆归。

而在此之前，爸爸妈妈保护了他们。

此时被一致排斥的冉永睿看向楚忆归。

然而万秋像是察觉到了冉永睿的视线，突然拉住了楚忆归的手腕。

楚忆归低头看向了万秋。

没有得到任何回馈的冉永睿只能道：“希望下一次能给我一个商量的机会，今天是我打扰了。”

杨则目送着冉永睿离开。

楚忆归则是在万秋的耳边道：“没关系，他走了。”

万秋突然发现自己居然因为紧张，双手都紧握住了楚忆归的手腕。

“真是晦气。”杨潇雨一撇嘴，“要不要点个香驱驱邪。”

突然间门被敲响，让本身还没有缓和下来的氛围重新变得僵硬。

杨则的表情格外的严肃，可还是开了门。

楚章突然进入到了家里。

大门被关闭，楚章摘下了全副武装。

“我回来啦！快我的弟弟们给我一个拥抱迎接！”

楚章的大嗓门突然就将整个空间都拉回了本来应该有的氛围之中。

气氛似乎重新活跃了起来。

甚至都没有任何人提到关于刚刚到来的冉永睿。

万秋茫然的抬起头看向楚忆归。

他的弟弟的依旧是平静的。

平静到好像身边发生了任何事，都不会动摇。

生日会进展完毕，楚建树站起身，对楚忆归道：“忆归，你和我上楼一下。”

万秋立刻抓住了楚忆归的手，眼神中有些惊慌。

楚建树有些疑惑得看过来。

楚忆归反握住了万秋。

“没关系，爸爸，有什么事直接在这里说吧。”

楚建树没有再上楼，坐在了沙发上。

请来的厨师已经收拾好离开了，现在在这里的人就只有楚家的人。

“忆归，我们一直在等你说，只是一直都没有等到，今天那个人来，是自作主张，对吗？”

楚建树的声音低沉、稳重，在已经临近深夜的时候，格外的威严。

“是他主动的。”楚忆归解释道，“我一直都没有告诉爸爸妈妈，只是因为觉得没有必要说罢了。”

杨潇雨挑眉：“什么叫没有必要。”

“因为不管有没有冉先生，都不会影响到我。”楚忆归说的很平静。

此时在一旁的，听说了这件事的楚章微微眯起眼睛。

又来了，让他不舒服的楚忆归出现了。

“你真的这样无所谓吗？”杨则也很少见的插了话，但是说出来又觉得不对。

楚忆归的目光游弋过了每一个人的表情。

他的确是平静的，平静的仿佛是真的对其他的事情毫无波动一般。

“曾经我在被抛弃的时候，就已经和曾经的父母不再有关系了。”

楚忆归很少见的解释着。

“我也已经过了会对亲生父母好奇的时段，我很感激院长对我的养育，爸爸妈妈对我的培育，我很珍惜现在的生活和现在的家人。”

“我对冉先生最后的好奇已经得到了解答，现在和冉先生的交往只是出于礼貌罢了。”

“身边的人，比血缘更值得在乎。”

在楚忆归说完这些话的时候，所有人短暂的沉默着。

只是……

大家的表情并没有不好。

杨潇雨站起身，伸了个懒腰：“太晚了，也该走了，宝贝和忆归是不是还没有写作业？”

“是时候走了，我还得去机场附近的酒店，啊啊……我什么时候可以放个长假？”

楚章也和杨潇雨一样伸展身-体，完全就是一副亲生母子的模样。

楚建树站起了身，整理了衣服。

在离开之前，楚建树对楚忆归说：“我的意愿和你妈妈是一样，你是一个聪慧有主意的孩子，我们愿意尊重你的想法。”

“谢谢，爸爸。”楚忆归道。

杨则晚上会留在这里，楚章有赵星华接送，而杨潇雨则是和楚建树一起回另外的房子。

杨潇雨因为开心，晚上喝了点酒，微醺状态。

但是她的心情很好。

“很少能听到忆归这样清晰的说自己的想法。”

杨潇雨将窗户打开了一道缝隙，感受着源源不断涌进来的风。

“仔细想想这孩子是不是第一次这么直白的说很重视我们？”

杨潇雨想着想着就开始笑了。

比起杨潇雨，楚建树却要有更多的感慨。

曾经那个，在说任何话的时候，都会以他们的感情和想法为优先的孩子，这一次说了很多‘我’。

不知不觉之中，这个孩子也是在成长的。

认真的看到自己，也是人生中很重要的一刻。

想到当时楚忆归说话的模样，楚建树很少见的，在严肃的面容上露出了笑容。

杨潇雨看到了。

杨潇雨也跟着笑。

“回去之后有兴趣再喝点吗？”

杨潇雨伸出手，在空气中虚虚的呈现出握住酒杯的姿势。

“好。”楚建树应了。

——

“今晚也睡在沙发上吗？”杨则有些疑惑，“为什么非要睡在沙发上？”

因为今天还没有到十一点。

但是很快就会过去了。

楚忆归却只是说道：“嗯，大概是觉得这样比较有趣。”

楚忆归也没有说假话。

虽然楚忆归猜测不出来万秋非要睡沙发的理由，可他觉得还是有趣的。

“好吧。”毕竟是万秋坚持的事，杨则并不会拒绝。

杨则回到自己的房间，而茶几上还摆着两个人的作业。

地上依旧铺好了床，万秋坐在床-上认真的写作业。

楚忆归的作业进展的很快。

当停下了笔后，楚忆归抬眸看着在他面前还在认真写作业的万秋。

万秋的每一笔都因为写的过分认真，在纸张上留下了很深的痕迹。

但是万秋每一个字，都是在尽全力写的漂亮的。

楚忆归安静的看着，什么也没有做。

当万秋写完了所有的作业之后，抬头去看向楚忆归，突然对上了楚忆归的目光。

和万秋刚刚好可以趴在茶几上不同，楚忆归在茶几上看上去并不是很舒适。

万秋后知后觉的发现，才想起来其实可以去餐桌上。

但是……

“弟弟写完作业了吗？”

“嗯。”楚忆归应道。

楚忆归面前的作业已经收拾干净了，整理好放在了一边。

万秋开始收拾自己的作业，但是一旦从投入到作业中的情况下回过神，就无法不去注意时间。

今天时间有点晚了。

但是距离零点还有一个小时。

万秋紧张的盯着表，从来都只觉得时间不够用，还是第一次感觉到时间如此难熬。

“弟弟不复习吗？”万秋问道。

“今天过生日，给自己放个假。”

万秋点点头，坐在楚忆归的身边，抬头望着他。

直到最后，是楚忆归先开了口：“哥哥，你在担心什么？”

万秋神色一顿。

“今天是我的生日，还有最后一小时。”

楚忆归带着无奈的神色，缓缓道。

“在最后一个小时，我能看到哥哥开心的样子吗？”

万秋愣住了。

万秋的确一直在担心着。

可是今天，明明是他也很期待的弟弟的生日。

“对不起。”万秋道歉了。

他应该和弟弟一起高兴的享受这一天才对……

“不要道歉，我并不是不高兴。”然而楚忆归说道。

万秋茫然的抬眸，眼巴巴的望着对方。

“今天哥哥似乎特别照顾我。”楚忆归道。

一起睡在沙发上的时候，相互传递的温度，

万秋始终注视着他的双眸。

被挡在前方的背影。

被拉住的手腕。

以及面对着陌生的高大的男人的时候的毫不犹豫。

这一天他收到了比平时更多的注目。

“但是果然还是让哥哥担心了吧。”楚忆归突然说道。

万秋没有回答。

难道他的弟弟连他在想什么都已经知道了吗？

“今天爸爸妈妈想要问我是什么想法，哥哥还记得我说的话吗？”

万秋点头。

“我并没有告诉爸爸妈妈，我想做什么。”

万秋缓缓睁大了眼睛。

仔细的回想了楚忆归的话，似乎的确没有说出楚忆归到底想这么做。

“弟弟想做什么？”万秋莫名的有些紧张。

楚忆归并没有立刻回答。

客厅的灯光其实并不是特别明亮，他们只是将台灯放在了茶几上罢了。

光源在万秋和楚忆归的中心，照亮的光路，将两人连接。

“这件事，我想要最先告诉哥哥。”

万秋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感觉到了几分紧张和茫然。

好像即将要听到的，并不是他会想要听到的话一样。

“哥哥。”

楚忆归依旧是平静的，不会动摇。

“我要离开楚家。”

这一瞬间，好像有什么破碎的声音。

万秋茫然的垂下双眸。

他记起了今天刚刚下定决心的事。

——不管楚忆归做再奇怪的决定，他都会顺从。

但是在听到这句话的时候，万秋却觉得自己可能永远都无法做到楚忆归能做到的事。

想要问为什么。

可是万秋又不知道自己应该怎么问。

‘为什么’这三个字明明熟悉的过分，却在他的眼前扭曲、变形，变得无法分辨。

万秋发现，模糊的视野并不是他的幻觉。

此时正在逐渐的从眼睛中填满的温热的湿润了双眸的液体，顺着脸颊滴落。

再一次落到下颚，掉落在手臂上的时候。

水珠的温度已经全部被带走，变得丝丝冰凉。

万秋看着，突然觉得就连身-体里的水分和温度都不要他了。

“哥哥。”楚忆归来到了万秋的身边。

温暖的手心捧起了他的脸颊。

万秋不敢抬眸去看楚忆归的脸。

眼泪不受控制的一点一滴的滑落，被楚忆归的手指抹去。

“哥哥，先不要哭，听我说话，看看我好吗？”

万秋想要听楚忆归的话。

他听得懂楚忆归在说什么。

可是万秋第一次知道，自己原来也有控制不了自己的时候。

万秋努力的想着，今天是楚忆归的生日，要开心。

可是却难过的难以自持。

梦境真的变成现实。

是不是在他面前的楚忆归，其实早就已经是燃烧殆尽了耐心和情感的，灰烬构成的躯壳。

“哥哥！”突然，楚忆归的声音严肃着，叫醒了万秋，“听我说话好吗？”

万秋茫然无措的，缓缓的点了头。

“哥哥，我只是要离开楚家，不是说要离开哥哥。”

万秋沾染了泪水的湿润睫毛微微颤动，缓缓抬眸，被泪水清洗的晶莹的如同宝石一般的瞳孔，倒影着楚忆归的影子。

“我不会再做楚家的孩子，但是我会留在哥哥的身边。”

手指擦拭掉了万秋的泪水。

楚忆归听到了自己的声音。

柔软的，细微的。

他对万秋的眼泪，表达了歉意和在意。

“什么意思？”

楚忆归见到万秋问道。

那双刚刚被悲伤填满了的双眸中，被微弱的希冀一点点填满。

“我说过的一切都不会变，我会上原定的高中，会陪在哥哥的身边，也会报答爸爸妈妈的栽培。”

万秋茫然的，无法理解的。

楚忆归对着万秋，缓缓说道。

“只是，不是以楚家的孩子的身份。”

万秋依旧不明白。

“不做弟弟了吗？”万秋疑惑着，问道，“那做什么？”

楚忆归放下了双手，他平视着万秋。

“哥哥的初中、高中，我可以做哥哥的全科老师；

大学，我可以做哥哥的生活助理；

未来哥哥做什么，我也可以成为哥哥的秘书；

还可以成为哥哥的朋友，我会照顾哥哥。”

然而万秋更迷惘了。

“为什么要这么做？”

难道做弟弟不好吗？

其他的关系会比做弟弟更可靠吗？

“哥哥……”

这其实是私心。

“因为不喜欢爸爸妈妈吗？”万秋问道。

“不是。”楚忆归回应着。

万秋的泪珠每一颗都会划过楚忆归的指尖，楚忆归触碰着万秋的紧张和担忧。

“是讨厌我吗？”万秋问道。

“怎么会呢。”楚忆归温柔的否定着，认真的告诉万秋，“因为很喜欢哥哥。”

“那为什么？”万秋完全不明白。

为什么？

楚忆归的目光，触感，所及之处……

是因为像现在这般，因为万秋为他而流出的眼泪。

“其实，成为哥哥的替代品，很难受。”

在万秋错愕的目光中，楚忆归却庆幸自己说出了口。

楚忆归很清楚，在楚家他早已经不是替代品这么简单。

他也相信在楚家拥有可以留下他的地方。

但是谁都不能否认他得到的一切，是因为万秋的丢失。

他在万秋的苦难上，尝着甜。

他享受着他的哥哥的在意、依赖、珍视。

越在意……

就越无法忍受。

“抱歉哥哥，一直以来都没有告诉你。”

楚忆归笑着，无奈的，复杂的。

可那混乱的感情，最终还是找到了宣泄口。

这并不是一蹴而就的想法。

也不是因为亲生父亲出现的刺-激。

而是更久的，更久的思考和判断。

心疼，愧疚，和无法面对。

他正视了他的脆弱和胆小，并且……

决定接受它们。

不再理所当然的享受，不再愧疚着接受万秋给他的一切。

自己偷了万秋的这小半生，大概要永远还债了。

万秋不理解。

“对弟弟来说这样更好吗？”万秋唯一在意的就只有这样。

“嗯。”楚忆归点头。

“只有这么做吗？”

“……嗯。”

万秋看着楚忆归，突然之间仿佛看到了一颗核桃种子。

现在这一颗被精挑细选出来的完美种子上，认真细致的盘磨，变成了美丽的工艺品。

可是当这颗种子被给予了清水和土壤之时，它发芽了。

种子以它体内蕴藏的生命的能量，试图绽开属于他自己的花。

“不是分开吗？”万秋小心翼翼的询问着。

“哥哥。”楚忆归的额头蹭着万秋的额头，对视着万秋的双眼，“我从来都没有规划过没有哥哥的未来。”

万秋依稀之间，好像捧着土壤，种植着这颗种子绽开的稚嫩的芽。

或许会有一天，花朵会在他的手中绽放。

而万秋会得到这颗种子赠予他的果实。

万秋恍恍惚惚的，被楚忆归的一句话吓得够呛。

在安定下来后，万秋却依旧觉得他好像什么都没有听明白。

楚忆归像是看出了万秋的担心，笑着道：“没关系，就算哥哥不明白也很正常。”

虽然不明白，但是万秋知道他们不会分开。

那这样就可以了。

当万秋抬起头，无意中看到了表钟已经即将到十一点整。

万秋抬着头，看着秒针一点点的前进。

安静的没有声音的钟表，万秋却仿佛听到了滴答滴答的声响。

直到它越过了零点。

直到楚忆归生日，那充满了烟灰的世界，不会再出现。

万秋迷惘的低下头。

时间……过去了。

“好晚了。”万秋站起身。

今天的时间对他们而言，算得上是熬夜了。

“弟弟回房间里睡觉吧。”万秋道。

如果连续两天在狭窄的沙发上睡肯定很不舒服吧。

弟弟他本来就又高又壮的。

然而楚忆归却伸手，手指揉了揉万秋的眼角。

“哭红了。”楚忆归道。

“嗯。”万秋也觉得眼睛感觉涩涩的。

“今天也在这里睡吧。”楚忆归笑着道，“我还是抱着哥哥，可以吗？”

楚忆归熄灭了灯。

客厅拉上了窗帘，却也依旧比起卧室要更加明亮些许。

万秋靠着楚忆归，依稀之间，好像能听到楚忆归心跳的声音。

“哥哥。”楚忆归道。

“嗯？”万秋应着。

“哥哥。”楚忆归却重复着。

“嗯？”万秋也重复着回应。

连续了好几次，楚忆归不厌其烦的叫着，万秋不厌其烦的回应。

直到楚忆归笑出声，在万秋听来，更像是胸腔中发出的闷闷的声音。

“如果是普通人，肯定会问我为什么要一直叫你。”楚忆归道

万秋迟疑着，问道：“为什么要一直叫我？”

“因为……”楚忆归拥抱着万秋，“想要在最后这段时间，再多享受一下来自哥哥的宠爱。”

万秋在黑暗之中，眨巴眨巴眼睛，很理所当然的说道：“以后也会宠爱你。”

楚忆归又笑了。

闷闷的。

万秋知道楚忆归大抵是很开心的。

即便万秋不知道他到底在开心什么。

楚忆归也并没有解释。

应该是因为以后不用再这么难受了吧？

万秋想着。

万秋又做了梦。

那铺天盖地的烟灰消失了，梦里的世界，干净的一尘不染。

在他的面前依旧浮现出了在记忆中的充满了恶意的文字。

——‘他离开了楚家。’

这些文字依旧应验了，却只有部分。

楚忆归一定会离开楚家。

可楚忆归没有摔下楼梯，没有断腿，也没有争吵和咒骂。

那这些密密麻麻的文字，并不是完全印证了现实。

那到底是什么？

即便万秋怎么回忆，也想不起来这到底是什么。

——

杨则看了一眼时间，站起身要下班了。

“今天也要回去照顾弟弟们？”在他工位隔壁的同事也在收拾东西，只是看到杨则很焦急忍不住调侃道。

“是啊，今天三弟特别叮嘱我要早点过去。”

“真好啊，像我家两个小子天天就是争吵的你死我活的。”同事也跟在杨则的身边，一起等着电梯。

“我们家里一开始也不是这样的。”因为这段时间他和同事的关系逐渐变好，倒是话多了些。

“我知道，是从你那个弟弟回来之后嘛，你说过好多次啦。”同事揶揄着笑着。

杨则对于自己无意识炫耀万秋的行为也是有所自觉，有些不好意思的摸摸鼻子。

“不过你今天看上去有些心不在焉的。”同事问道。

杨则的神情稍微淡了些，突然，他问着同事：“在你看来，血缘很重要吗？”

“当然重要啊。”同事很理所当然的回答道，“有血缘关系肯定会要比其他人更亲近一些啊，尤其是孩子，谁愿意无缘无故的养着和自己没有血缘的孩子。”

杨则也知道，或许是这样。

“但是感情是感情，血缘是血缘。”较为年长的同事拍了拍杨则的肩膀，“真的要去纠结血缘倒也没有必要。”

杨则点点头。

所有人都很理所当然的知道的道理，可在真正面对的时候，却并不是这样。

虽然大家表现的对楚忆归突然出现的亲生父亲漠视且蔑视，却根本也不是毫无芥蒂的。

楚忆归很重要，在他们的家里填补了非常重要的部分。

近十年的感情，都是一朝一夕积累起来的。

他们尊重楚忆归的决定。

却也是真心不希望楚忆归离开他们。

而且虽然相处的时间是最短的，可最依赖楚忆归的人是万秋。

杨则有些为难的揉了揉眉间。

突然楚建树打了电话过来，杨则接通。

“今晚如果那个人会再来，你记得要通知我们。”楚建树说话一向开门见山。

“好的，爸爸。”杨则道。

楚建树迟疑着，说：“你不太会说话，那就无论他说什么，你就只管沉默就行。”

杨则愣了下，之后应道：“好的，爸爸。”

电话挂断了，在地下车-库找到了自己的车辆的杨则，却看着车，神色恍然。

他一直都不善言语，更是不太擅长表达情感，以往楚建树会刻意锻炼他。

可现在楚建树的这句话，倒像是接受了他的寡言一般。

杨则坐上了驾驶座，调整了一下后视镜。

意外的在后视镜里，看到了自己略显诧异的神色。

开了车，杨则立刻上了高速驾驶向学校。

今天的万秋主动要求让他尽快去接他。

杨则会想到昨天那个不速之客的到来，他一直沉默着。

他也看到了将楚忆归揽在身后的万秋。

虽然紧张楚忆归，可不知道为什么，看到认真的万秋，杨则发现自己其实并没有那么紧张。

似乎万秋的存在，就是整个楚家的定心丸。

杨则相信只要万秋在，楚忆归就是安定的。

杨则提前给万秋打了电话，到了校门口，从驾驶坐上下车，立刻就见到了万秋跑过来的模样。

杨则有些懵。

万秋到了杨则的身边，将书包放在了后座，却并没有上车。

“万秋？”杨则有些不明所以。

万秋抬起头，对杨则说：“我在等人。”

“谁？”

“那个叔叔。”

即便万秋没有说到底是谁，可这一瞬间杨则就知道了，万秋说的是冉永睿。

“你怎么知道他会来？”杨则有些意外。

“弟弟说的。”万秋道。

楚忆归告诉他，冉永睿几乎每天都会在放学的时候在校门口等他。

虽然相处的时间很短，但是他似乎并不在乎只有这一点时间。

楚忆归说，冉永睿是个比较执着的性子。

他虽然对冉永睿没有什么兴趣，可出于礼貌却也不会每一次都拒绝对方。

杨则听着，心中有些感慨。

这件事，楚建树和杨潇雨应该知道，只是楚忆归没有说过，他们就当不知道。

但是楚忆归会告诉万秋。

“那万秋要见那个叔叔，要做什么？”杨则问道。

万秋抿唇。

没有回答。

“哥哥，等到初中毕业后，哥哥和我一起去告诉爸爸妈妈吧？”

在上学的时候，楚忆归握紧了万秋的手说着。

“好。”万秋道。

而万秋也问了别的问题。

“弟弟要去那个叔叔的家里吗？”万秋很舍不得。

“怎么会呢？”楚忆归偏过头，笑道，“我和冉先生并没有哥哥你想象中的那样的关系，冉先生对我而言，不过只是一个普通的长辈罢了。”

万秋还记得当时楚忆归说的这句话。

没有高兴和不高兴，没有期待和失落。

那是真的一点也没有放在心上的表现。

“一哥去给你的老师请个假。”杨则说道。

然而万秋却拉住了杨则准备打电话的手。

“怎么了？”杨则问道。

“我只会和叔叔说几句话，我还要好好学习的。”万秋道。

杨则看着万秋，最后放下了手机。

两个人站在放学的路边，一直等待着。

杨则本身就长相有点凶，再加上严肃的神情让周边路过的学生绕道走。

在杨则见到了好几个因为畏惧他而表情有些怪异的小学生，并且得到了门卫很多的视线之后，无奈的钻进了车内。

万秋在等待着。

时间有些久。

万秋的视线会捕捉到每一辆路过的车辆，直到他找到了目标。

万秋迈开腿，走向了已经停稳在了路边的车辆。

当冉永睿看到万秋的时候，本身是打算在驾驶座上等待的，干脆下了车。

高大的男人站在万秋面前的时候，似乎能够轻而易举的压制万秋。

“我也在想会不会遇到你。”

比起万秋，冉永睿首先开口了。

“能麻烦你帮我和你的父母联系一下吗？我认为我有必要和他们有一次对话的机会。”

“为什么？”万秋问道。

“他是我的孩子，我要带他回家。”冉永睿说道。

“可是弟弟并不想和你回家。”

万秋的双手背在身后，手指紧张又不安的交缠在一起。

“你不愿意尊重弟弟的想法吗？”

冉永睿似乎并不想和万秋纠缠，然而抬眸对上了站在万秋身后的杨则。

这个人他记得，印象深刻，在楚家的时候看到的。

大概是楚家的另外的儿子。

也因此，冉永睿倒是有兴致和万秋多说几句了。

“他现在还只是个孩子，很多想法并不成熟。”冉永睿道。

“那也是弟弟的想法。”万秋很认真的说道。

“即便现在他在你们的家里过的再好，他始终都不是你们的家庭成员，在一整个都是血缘构成的家里，那孩子会在无形中被你们排斥的。”

即便是在和万秋说话，可冉永睿的目光看向的是杨则。

万秋没有办法反驳这句话。

“或许是这样。”万秋的手指努力的收紧，在杨则的角度能看到万秋已经泛白的指节。

“你还太小，并不明白血缘会带给人什么。”

冉永睿对着万秋认真的说道。

“因为父亲和母亲的联系，生命因此而孕育，

血缘永远无法摆脱，比任何关系都要牢固，

我们会无条件的对那孩子好，可你们不会。”

杨则一时之间居然有些哑然。

即便他不认为血缘有冉永睿说的如此重要，可的确他们对楚忆归的好，附带着太多隐形的条件和理由。

“我会。”突然，万秋的声音清脆的，如同金属的敲击一般，骤然炸响在耳中，“我会对弟弟好。”

杨则张了张嘴。

万秋认真的，毫无怀疑的目光，将世界上最干净的感情承载在其中，缔结出最纯洁的联系。

“所以说，你还太小。”冉永睿叹了口气，似乎觉得和万秋说这些不过是多费口舌，“我希望和你的父母谈谈。”

杨则在冉永睿的目光下皱起眉头。

他并不喜欢不熟悉的人将万秋的话当做耳旁风，甚至在蔑视万秋的想法。

杨则握了握拳头，脸色有些阴沉。

“你也想对弟弟好吗？”突然，万秋问道。

冉永睿一愣，说道：“当然，他是我的孩子。”

“要怎么对弟弟好？”

杨则的表情从阴沉到微妙，他觉得万秋好像要倒戈了是他的错觉吗？

“我会尽到一个做父母的责任。”然而，冉永睿的回答却很模糊。

万秋仰着头。

万秋并不会接近一个身上散发着不高兴的气息的陌生人，包括现在的冉永睿。

可万秋没有逃跑。

“弟弟这段时间马上要中考了，需要很多时间学习。”

“弟弟的学习很好，次次都是年级第一，现在也在为了更好的学习下冲刺。”

冉永睿的眼神微微顿住。

“弟弟要考第一名的。”万秋斩钉截铁的说道，“所以弟弟要专心学习。”

万秋也在努力的不给楚忆归添麻烦。

即便那段他总是觉得孤独的那段时间，万秋也没有做任何会打扰到楚忆归的事。

“让弟弟好好学习吧。”

万秋的背脊挺得笔直，修长的少年带着正在变声期的温柔和喑哑。

他认真的说道：“弟弟现在独自奋战中考呢。”

万秋想起了在楚忆归班级的黑板上，楚忆归亲自写下的中考倒计时。

漂亮的，只有楚忆归才能写出的字体，一眼就能认出来了。

他的弟弟一直都在努力。

冉永睿这一次，没有再说什么。

他看向万秋的眼神，黑沉沉的，像是被压抑了什么在其中。

与此同时，杨则突然拉住了万秋，半挡在了身侧。

杨则的确是不会说话，但是他知道万秋想做的事。

“如果你真的想要尽到父母的责任，就不应该在忆归辛苦备战中考的时候，给忆归找不必要的麻烦。”

杨则阴沉着声线，他一旦紧张，更显得严肃。

这份严肃在孩子眼中很恐怖，在成年人眼中，则是蔑视。

“否则，我会怀疑你作为父母的资格，虽然我们会尊重忆归的想法，但是如果你连为人父母的资格都没有，我们也不会坐以待毙。”

冉永睿沉默了很久。

在穿着校服的人群中，僵持的他们异常的突兀。

这一份僵持，最终由冉永睿打破。

“是我疏忽了。”

冉永睿瞥过眼神，看上去面无表情，而那双眼睛黑沉到冰冷。

“我会耐心的支持着我的孩子，希望他能考取一个满意的成绩。”

冉永睿转身，回到了车辆的驾驶座上，驱车离开。

杨则皱眉，冉永睿即便看上去是知道了事态，可……

在冉永睿冰冷的表情下悄悄燃烧的怒意涌动着什么，他们不知道。

杨则偏过头，看向了身边的万秋。

万秋悄悄的握住的杨则的衣袖。

杨则的心情很复杂。

万秋大概是害怕的，杨则想着。

但是当万秋站在冉永睿面前的时候，他的认真、勇气，都让他从头到尾没有任何颤抖。

杨则将万秋带回了家。

他的脑海中始终浮现出万秋的背影。

那一刻，他甚至真的觉得万秋和楚章说的一样，是天使。

张开了巨大的羽翼，勇敢的庇佑着他的亲人。

杨则还记得仿佛只在不久前出现的场景。

在那个浴室中，甚至会对自己伸出的手感到恐惧，在浴缸中瑟瑟发抖的瘦弱到极致的枯槁的孩子。

杨则悄悄收紧了手指，长长的叹出一口气。

真的……

很帅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