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0 章

“火炮。”

“天雷。”

“我就要做出来了。”

“恶金都能做,凭什么火炮不行。”

昌含笑坐在铸造室里。

昌国国都城破，昌伯第一个带走的，就是铸造室。

这是做恶金的地方，一定也能做成火炮。

其实不止昌国,卢国也在尽量收缴火炮,即使纪国已经十分小心,但总会有遗漏。

不管到底是叫天雷,还是叫火炮。

他们昌国只要做出来,做出来就行。

做出来就能打败纪国，成为真正的昌王。

越靠近周，他就越知道周什么也不是。

周天子又如何,有些能力又如何。

没人允许他们发展起来，谁都不允许！

如果早点过来，早点发现周比想象中还要废物，他们肯定早就称王了。

昌含笑眼前的工匠们战战兢兢,一刻不停地配比材料。

他们认出面前的多数材料,但很多东西还需要慢慢研制。

就在他们终于要有些眉目的时候，外面传来纪国军队兵临城下的消息。

纪国人来了。

纪国人又来了。

这些工匠已经经历过一次城破，这次更加惧怕。

“国君,我们快逃吧,他们打进来了,他们有火炮。”

“坚持不了太久的。”

所有人都是这个想法。

他们坚持不了太久的，甚至一刻都坚持不下去，巨大的火炮打过来,什么都白搭。

昌含笑表情带了嘲讽：“跑？往哪里跑？”

“东面卢国方向必然不让我们去过。”

“北面的狄戎已经跟纪国人联合。”

“西面，南面都是纪国的大军，你们说往哪逃？”

说完,昌含笑怒道：“还不快研究火炮，还愣着干什么！”

研发。

这怎么研发，人家都打过来了。

就算这会制成了，也没办法大批量生产，还是一个死。

昌含笑随手砍了个工匠，身边忠诚的护卫抽刀对准铸造室所有人。

他能不知道对方打过来了。

甚至在纪国拒绝当霸主，一定要为周征讨他们的时候，昌含笑就知道完了。

纪国没上当。

纪国对这种虚名一点兴趣也没有。

他们的快速应对，让昌含笑知道自己输了，那些人知道自己要造火炮。

想到这，昌含笑的脸色更冷。

而这些匠人们见此，只有一个想法。

造！

必须马上造！

谁敢慢一步，那就血溅三尺！

所有人在重压之下只得继续做事，可他们怕，从心底里怕。

新国君不会是疯了吧。

好像是疯了。

在他看到老国君尸体被狼啃了一部分之后，就疯了。

那么厉害的人物，那么有能力的君主。

死后什么都不是。

被狼叼走，被庶民找到。

生前一切都如同泡影。

再之后，昌国内里还有人反对新国君上位。

昌含笑只好腾出手，收拾内里的人。

说句不好听的，那会纪国，卢国要是不停手，那他们昌国早就没了。

昌含笑也是从那时候发现。

这群人，带着这群人，谁能征战四方，谁能君临天下。

谁又能当那个霸主。

或者说。

跟纪国那样的对手比。

他们昌国，如何才能行。

昌含笑发现，自己跟昌伯一样，陷入无止境的思考里。

好像哪一步都不行。

怎么走都是错。

怪不得昌伯死了。

他当了昌伯才知道，原来是会疯的。

昌含笑余光看到又有人怕得腿软，直接砍下他的腿，任由血流一地：“包扎一下，继续造。”

昌含笑声音似乎没有温度，连他身边的护卫都惧怕一二。

面前的工匠们，甚至突然生出一种想法。

纪国的军队打的再快一点吧。

再快一点。

那他们就能解脱了。

纪胜率领的纪国军队并未让他们失望，铸造室的大门被直接撞开，里面火光冲天，显然一刻不停。

昌含笑坐在铸造室正中间，看着披甲而来的纪国储君纪胜。

他是昌伯了，这位还是储君。

可到底谁是胜利者，似乎不言而喻。

纪胜抽刀，可昌含笑没给他机会，直接投身在最近的火炉里，竟是一句话也没说。

他烦了。

什么蠢货昌国人，什么火药，什么天雷。

他找不到出路，一点出路也找不到。

死了算了。

纪胜顿了顿，收起利刃，开口道：“替昌伯收尸，纪国会安葬。”

昌含笑确实是个聪明人。

但凡他的位置正一点，昌国人对他少点非议，都不会这么快走到这一步。

又或者说。

若昌含笑没那么聪明，没有想到偷偷造火药，纪国同样不会以如此快的速度攻打昌国。

昌国新都，昌国新君。

灭了。

纪胜并未回头，只道：“把持这里所有兵器匠人，问出研究进度，所有图纸好好保存。”

技术多重要，纪胜自然明白。

不管这里研究到哪一步，他都要严密封锁消息。

昌国铸造室的匠人听此，甚至松口气。

纪国人真的来了，甚至是救了他们。

但纪胜接下来的审问，却问出别的事情。

昌含笑在今天之前，把火药大部分材料写成信，送到了卢国。

纪胜呼吸一滞。

这个昌含笑，死了也要折腾。

他分明是两手准备。

昌确实要没了。

但没关系，他会把秘方交给卢。

若纪没发现卢国有秘方，那就会任由卢国研发出火炮。

若纪发现秘方。

那纪就会像灭昌一样，迅速灭卢。

原因？

因为他们都知道火药造出来的威力。

看着时间，卢国应该已经收到昌含笑给的信件。

事实确实如此。

卢公看着火药配方，就知道这距离做出来已经很接近了，给卢国一年半载时间，绝对能做成功。

但问题来了！

给他们做什么！

给他们了，那纪国知道吗？

这东西分明就是烫手山芋！

东西确实是好东西。

拿到手里，那就是祸害！

纪国一旦知道，必然付出一切代价来攻打卢国。

公子卢脸色同样不好看。

那问题来了。

他们是要装作没看到，还是立刻研发？

面对如此宝藏，很少有人能不动心。

卢山鸣拍板：“造，秘密造，明面上我们绝对没收到信件，就说送信的人死在半路，根本没送到！”

送信的人就在宫室里，听到这话，立刻想跑。

可惜他直接死了，连带信件扔到半路上。

尸体跟信件被后来的纪胜的人找到。

可纪胜看着尸体的伤口，以及旁边马蹄的磨损，焉能看不出问题。

卢国。

拿到配方了。

七月。

昌国七十二城尽数归纪国所有。

到现在，已经不能用不尊周王这种理由。

而纪伯也发现了管理的吃力。

三百三十九城。

天下四分之三都在纪国手中。

太夸张了。

纪国城池拿得不稳，所有人都看的出来。

如果放在之前，纪伯肯定下令停下，纪胜纪凌同样会这么想。

可火药。

火药配方在他们手中。

如果他们一旦做出来了，不说局势反转，反正要打很久。

要是让纪国内里的赵梁旧臣，郑国旧臣，祁国旧臣，昌国旧臣同样掌握秘方。

纪凌已经可以想象那时候的场景。

估计全国各地都要造反。

按照他们纪国以往的习惯，一定会停下来慢慢消化，安抚旧臣，清理之前的势力。

但现在，似乎停不下来。

似乎被一股力量推动着走。

这不是他们应该有的速度。

就算是要统一天下，也不是这么急切地统一啊。

纪国有点发愁。

已经不是有点了，他们很是发愁。

甚至调用不少兵力，都在各城平叛。

还有些城池在叫嚷着，不是说当纪国人，就有便宜糖吗？糖呢？

赡养老人，抚育小孩，推广官学。

你们做什么了？

再有，你们那高产的良种，怎么不发了？

这些已经不能说是请求了，而是要求。

纪国的国力就算再强大，也不能涵盖这么多东西。

国小的时候，怎么都好办。

国大了，再多的资源一平分，那就所剩无几。

再说现在还是战争时期。

公子庆骂了不知多少人，因为他甚至看到有些庆国旧臣在撺掇造反。

纪国太大了。

前年的时候，他们才有一百多城，现在翻了三倍。

一切都太难了。

这三百多城都有些控制不住。

那边还有抓紧研发火药的卢国，还有一百多城。

纪伯仰天长叹。

他真的不想要那么多城池啊！

真的一点也不想！

这会昌桓王要是在这，必然破口大骂，什么凡尔赛！

竟然还有人嫌弃自己城池太多！

可纪伯同样清楚，自己不能犹豫，作为他顶尖将才，他自然知道不能给卢国时间。

如果让他们造出火药之后再攻打，那纪国的损失会更惨重。

纪伯只好一手压着国内的判断，另一边给纪胜最大的支持，让他去拿下卢国。

卢国一百一十城，作为周最古老的诸侯国，肯定有不少底牌。

但不打不行。

不打的话，他们以后更惨。

打！

进攻卢国！

估计谁也想不到，他们会因为这种原因，要快速灭其他诸侯国。

昌含笑也是，怎么那么多事，死了还要拉个垫背的。

此时的纪凌则并未跟着大哥打仗，也没有在国内帮父亲处理公务。

他被派去另一个地方。

周。

已经很久没有周的消息了。

纪国人手不够，既要平叛，又要打仗。

周那边有段时间没去。

不过这种情况也正常，没什么人在意周。

诸侯国打打停停十几年，也没人在意他们。

可现在不同。

现在他的媳妇是周公主。

那么保护妹妹的周天子，怎么可能小半年没来信件。

周公主跟夫君说这件事的时候，心里有着不安：“哥哥的习惯，两个月至少来一封信。”

“但从今年三月起，就再也没看到信件了。”

三月就没收到信。

现在已经六月中旬。

天下太乱了，乱到一向稳定的纪国都在出现骚动。

所以周那边的情况，纪国并不了解。

不过纪凌也察觉出问题。

这事禀告给父亲之后，纪伯立刻点头，让纪凌抽出几万兵士去周看看。

现在的纪国到周，已经没有任何阻碍。

以前昌国，赵国，郑国的地盘都是纪国的。

他们再也不用借道，只是各地战乱不断，叛乱也不少，必须带足够的人手才行。

这么看来，比之前借道时候还要危险。

纪凌跟媳妇告别，走的时候安慰道：“不管有什么消息，我肯定第一时间给你写信。”

周围还有其他人，周公主有些不好意思，但心里担忧哥哥，还是点头。

纪凌刚走没多久，周公主只觉得胸口闷闷的，一阵恶心之感。

原本是想请医工来看看的，不过以为自己心里着急，所以也就没多想。

另一边，纪凌带着杜或跟锦涌上路。

两人现在实战经验很足，一文一武，是纪凌极好的帮手。

可这路上走的十分艰难。

在纪国原本城池里还好，一出锡城，就到之前郑国，借着昌国的地盘。

郑国旧党，昌国旧臣，还有残留的狄戎小国，在这片土地上你方唱罢我登台，打的不亦乐乎。

有些会绕着纪凌的队伍走，有的专门就是来行刺的。

好在不管纪凌还是杜或，武功还都还不错。

还有个近两米的锦涌保护，基本没出什么事。

杜或感慨：“怎么收归纪国了，反而更乱了。”

纪凌道：“这就是父亲一直在愁的事。”

城池是占住了。

有没有真正收服，那是另一件事。

其实连纪国的原住民都被影响。

刚开始一小波流民也就算了，渐渐更多流民赶到原本的纪国城池。

试想以前的纪国人都有钱啊。

国家有人，百姓富裕，日子过的不知有多好。

刚开始打仗的时候也还好。

打下去也没什么。

但收揽更多其他诸侯国的城池，原本的纪国人发现，自己的日子竟然越来越差。

要说不生气，那是不可能的，甚至已经有百姓在说，能不能不要打了，再打下去，纪国地盘是大，但纪国人的日子不好过啊。

这种想法不能说对错，只是站在自己身份考虑而已。

而且大家生活变差，这是事实。

有那么多战争流民过来抢饭碗，日子能不差吗。

偏偏大家都知道纪国自己的城池是没有战乱的，恨不得全都涌过来。

很多纪国百姓，再次感觉到什么是拥挤。

不仅国都拥挤，是全方位的拥挤！

之前的纪国旧五城，新五城，全都挤满人！

这还是那个地广人稀的时代吗！

不过对比纪国的拥挤，以及生活水平的下降，以及物价涨幅，还是纪国城池以外的地方更惨。

尸横遍野，满目疮痍，这才是人间地狱。

毕竟打了三年的仗了。

三年时间，足以让之前三十年的发展归零。

出了锡城，纪凌等人平了几次乱，顺手砍了几个闹事的旧贵族，又救了些百姓。

这一路下来，说是去周，其实不知经历多少磨难。

而这些，都是纪国以后要做的事。

纪凌越来越意识到，天下统一还不是终点。

让百姓国泰民安，这才是真的。

他大哥正在卢国打仗，有一种，明明知道自己吃饱了吃不下了，但不吃不行的感觉。

说惨吧，也确实惨。

说可怜吧，还是被灭国的，饿肚子的更可怜。

但这一切，在进入周的时候，变得更加不同。

纪凌来过不止一次王都洛邑，这里的雄伟恢宏，谁都不能否认。

即使周王室衰落，这里还带着厚重的历史深度。

这次不同。

城门大开，里面有着听不懂的外族声音叫嚣。

纪凌等人刚到，就迎来一阵乱箭。

估计对方以为他们还是一小股敌军，根本没放在心上，可那雨点般的箭雨让纪凌都有些吃力。

好厉害的弓箭，好锋利的箭锋。

锦涌大喝一声，直接挡在纪凌身前，一手举着一人高的长枪，一手举着厚重盾牌。

杜或手臂挥起，更多盾牌护住公子凌，无论什么利剑全都射不进来。

他们一行应对的迅速，似乎让对方也发现问题，接着而来的就是冲锋的骑兵。

纪凌等人看着对面的马匹心中震惊。

好高的马匹！

比他们最好的马儿还要高大！而且速度还很快！

美中不足的是对方马具一般。

但这个时候马具已经不算什么。

这些高头大马，足以击垮他们的马匹！

纪凌一直知道，他们纪国的马匹并不算好，毕竟他们那自古就不是养马地。

而甘肃，青海，四川，塞北附近的马匹，才是中国名马故乡之一。

那里的马匹肌肉丰满，神骏悍威。

这种高原马，绝对是上好的马种！

速度，力量，在它们身上体现的淋漓尽致！

“用火药！”

纪凌直接下令！

可这命令实在心疼啊！

他有些不忍心伤这些马匹！

多好的马，伤了太可惜了！

即使他们纪国已经有火药，但马匹这东西，什么时候都必不可少！

有了火药，也是要骑兵的。

就像这种马匹，穿上重甲，绝对是马中坦克。

不过好在，对方被火药吓得不轻，自家马匹经过训练，对这种突然爆炸的东西虽有不安，但还能应对。

对方的马匹头一次见这种阵仗，自然吓得四散而逃。

纪凌看着带来的五万人手，又算了算手里的火药，直接道：“去王室！寻周王！”

他看出来对方实力强悍，但应该应对不了他们这种新式武器。

而这种凶悍的敌军，不知占据周王都多久。

那周王现在又如何？

纪凌心里担忧，快马加鞭赶去，同时派人去纪国送信，让他们再派人手过来。

说到再派人手，纪凌忍不住头疼。

哪有那么多人手可用。

新收编的兵士不如纪军，但纪军又没那么多人。

只是周王都的情况，不容他多想。

在诸侯国战乱的时候，周王都被攻破他们都不知道。

纪凌等人迅速在王都附近部署，每十人就分到一些火药，

五万精兵把敌军驱赶到城中一角。

纪凌见此，就知对方不善城战。

这就好办了。

不过即使如此，他们这五万人还是迟迟没拿下周王都，这些人的马匹跟弓箭实在太过厉害。

好在有火药的帮助，终于看到他们撤退出城，至于带走的大批物资，纪凌就当没看到。

手臂受伤的纪凌来不及包扎，立刻赶往王室。

此时的周王室一片寂静，宫室里残破不堪，尸体被堆到一边，宴会室满是狼藉，明显是那些语言不通的外族人在此宴饮。

只是他们不知周王室的规矩，将这里搅得一团糟，漱口的杯子用来吃酒，夹素菜的筷子用来吃肉。

最后好像还嫌不过瘾，直接用刀来吃。

但也是他们的“没有规矩”，把陈旧到腐朽的周王室砸的稀烂。

虽说武力不能代表一切，可在这一刻，他们明显是更有力的，他们的武器也是更先进的。

在中原诸侯打成一团的时间里，外族可没停止发展。

这大概就是个落后就要挨打的故事。

纪凌在查看情况时，听到角落里的小声啜泣，等把人带到跟前，那些人看到纪国的纹饰衣物，这才敢哭出声。

纪凌道：“周王呢？”

“天子，天子他被关起来了，在偏殿。”有个歌者鼓起勇气道。

“去找人，快。”

等问完话，纪凌知道了这里发生的所有事。

从二月三月开始，塞北的胡人便到了周附近。

按照原来的情况来说，胡人想要攻打富裕的中原王朝，必须先打凶悍的上百狄族，打完狄族，还有被昌，卢占领的新城池。

最后才能到周。

可现在不同。

二月三月的时候，狄戎在打昌，昌卢城池兵士早就调走，他们在中原打作一团。

周的天然屏障，狄，昌，卢都不在了。

周天子勉力支撑，四月还是城破，这期间半点消息都没能送出去。

这些胡人的雨箭实在太密集，马匹太高大，速度还快。

有些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之感。

这支几万人的胡人部落本来只是试探地往中原走走，谁知道越走越远，最后来到传说中的周。

他们被这里壮丽的城池震惊，被中原女人，丝绸，器物震撼。

胡人首领更是把持衰弱的周，让人不准进出，他们这几万人就在周王都享乐。

周王都虽衰落，但在时代，都是千年古城。

加上周王室库房精美器物，王室里的貌美歌姬，漂亮舞者，都让这些胡人大开眼界。

在纪凌他们来之前，这些人已经运了大半王室库房东西回去，更掳走不少王都女子。

庄严神圣的王室，处处都是他们的欢歌。

从四月到六月，他们一直都在王都。

原本应该作为周王护卫的所有诸侯国对此一无所知。

本就因为郑灵公欺辱，让周只剩两个城池，最后又被昌含笑霸占，所以根本没人知道周到底经历什么。

好在现在纪国来了。

只是来得也晚了。

纪凌从侧殿接出周天子，他再也没有王室气度，已经被打的，饿的畏畏缩缩。

周天子今年三十一，按理说该正当壮年。

但纪凌分明从他眼神中看到苍老，再也没有早些年的意气及进取。

周天子十二岁被扶上天子之位，当了十九年的周王。

要说他没做过什么吗？

不，他做过。

他为周努力过很多。

不管在各国中周旋，还是尽力保护家人，以及收回原来的城池，他做了不少。

终究是太落后了，终究被这次的事吓得畏缩。

其实也不能怪他。

这个时代，终究不是周的。

纪凌尽力安抚：“宫室已经打扫出来，来人伺候天子更衣洗漱，再做些热食。”

换衣服，洗澡，吃饭。

这三个最平常的词语，让周王不停点头。

杜或跟锦涌以前也是见过周王的，当时周王的气度，再看现在的气度，两人都忍不住叹息。

接下来纪凌正式接管王室，所有尸体拉出去掩埋，召集逃跑的宫女奴仆等人。

王都内里也要清理街道，统计这几个月里胡人破周的损失。

一路从纪都来王都的纪国士兵有些不敢相信眼前的事。

他们再也不说纪国很乱了！

跟纪国一比，这里才叫乱！

很快，从纪都拉过来的粮食迅速分给王都庶民，再填充到王室库房中。

至少把周天子穿衣吃饭的问题解决。

卢听说此事，即使在挨打，也象征性送了些东西安抚周王。

但现在的周王半点看不得武器，匕首，弓箭，全部怕的不行。

听歌姬们说，胡人曾用飞刀，羽箭拿周王取乐。

周王身边几个嬖人不愿天子受辱，自愿代替。

可那些嬖人丧命，周天子还是被绑了过去。

这话听的人心里悲凉，纪凌只道：“以后不要再提。”

话是这么说，可该传出去还是会传出。

纪国接手后，该流通的信件会四处散播，王都的百姓也在四散逃跑。

这种消息，终究是瞒不住的。

消息传出必然震惊天下人。

天子受辱，何等奇耻。

连隐居的祁先生都写了篇声泪俱下的文章出来。

这文章还透着现在天下读书人的迷茫。

天下，到底何去何从。

到底走向什么地方。

他们的出路又在何处。

好像谁都不知道答案。

纪凌安顿好王都的一切事务，常年在纪国处理事情的他，对这些手到擒来。

不出五日，王都恢复往常，该修补的城墙也彻底修补。

王室内里看似恢复如初。

除了周天子不愿意露面。

原本周公主要过来探望，也被他直接拒绝。

天子每日要听歌姬轻柔歌声才能入睡，身边不能有任何尖锐物。

每晚蜡烛也要点满，否则根本无法入眠。

他在被关的几个月里，已经留下无法磨灭的阴影。

除了身边的奴仆之外，根本不见任何熟人，若非纪凌过来救他，只怕天子也不会见他。

他似乎已经怕了当初的事，更怕看到认识的人。

纪凌看着，只好给夫人写信，让她暂时不要过来，若碰到熟悉的人，周天子只会更加不愿意出面。

可夫人回信，她还是不放心，想来看看哥哥。

见此，纪凌自然不会阻拦，派了专人去接。

纪凌想了想，如今周附近，基本都是纪国城池，干脆从纪国调来物资供应周王。

当然，有这种待遇的，只有周王本人，还有他身边的奴仆歌姬，耗费不了太多东西。

至于周王室其他人，那就跟他无关了。

王都的百姓死的死，逃的逃，剩下的人也不多。

洛邑，这个久经战火的城池，似乎变得更加伤痕累累。

纪凌见此，眼神稍暗，开口道：“今后便由纪国守卫王都，护卫王都安全。”

这话说出来，杜或先是一惊。

纪国守卫王都？

这是要派兵进来？

他们纪国的兵马不走了？

纪凌看他笑：“若纪国兵马走了，狄戎，胡人再来怎么办？”

“纪国身为诸侯国之一，要保护天子安全。”

杜或忽然想到，小公子好像在进到王都之后，立刻派人回纪国增兵。

当时已经将胡人赶跑，为何还要增兵？

难道就是为了这个？

倘若真的这样，那小公子看到王都被破的时候，想的便是将王都实际控制吗？

那时候，可还不知道天子是这种模样。

纪凌看他又笑：“去吧，天下到底何去何从，很快就会知分晓。”

既然要做那件事，那就回不了头。

周已经是过去式。

即使他尽力维护也是枉然。

纪做到这种地步，同样很难回头。

旁边的杜或好像想到什么，又有些不敢相信。

妈呀。

好像有一件大事要办成了！

是比昌国称王，昌卢推举纪国称霸还要大的事！

杜或满脸兴奋，立刻着手去办。

七月，王都换防，纪国精兵把持王室，王都。

整个洛邑气氛骤然一变。

但凡想来侵犯的狄戎流寇，全都被纪国士兵俘虏。

王都洛邑，从之前治安最差的城池，一路成为天下间仅次纪国都城的城池。

此事传到卢国，公子卢，卢山鸣皆是不敢相信。

他们一面应付纪胜，一面听到纪国实际控制洛邑的消息。

说好的纪国最懂礼，最尊周王呢？！

纪凌还娶了周公主！

他们就是这么尊周王的？！

要说尊，那也确实，赶跑胡人，修缮洛邑，清理王室，连物资都是从纪国取用。

可，可这是尊吗？

分明是将周王掌控在自己手中！

公子卢忍不住道：“此一举，堪比卢国破五十城！”

大家是不管周王室。

可正统还是在那。

若用周王室的名义发令，那就是正统。

原本的周王室只是有个空架子。

现在纪国当里子，两者一结合，那还有他们什么事。

再说，再说卢国本就在纪胜的攻打下失了十城。

更派无数奸细捣毁他们仿照建起的工厂。

按理说有昌含笑给的火药秘方，卢国只要半年时间就能造出能用的火药。

但纪国根本不给这个机会啊。

纪胜率领的军队战无不胜，而且越打越熟练，对火炮的应用也越来越纯熟。

现在昌国还没了，所有火炮全都拉到卢国。

纪胜为首的纪国将领直接把卢国很多城池打穿。

卢国不得不再次征兵，有些地方甚至到了随便拉人上战场的地步。

有用吗？

没用。

一点用也没有。

冷兵器跟热武器的对抗，势必会输。

现在又听到纪国把持周的事。

还用了冠冕堂皇的理由来把持。

不出意外的话，周那边很快会发令出来，斥责卢国如何如何。

理由随便编就行。

纪凌在周王都，还怕没理由？

卢山鸣深吸口气，是时候动用最后的人了。

他立刻发信给纪国国都的探子。

这探子成功把信件送到周公主手中。

周公主此时正在回周王都的路上，哥哥出事，她肯定是要去看的。

信件的内容很简单。

你的夫君把持周，难道你要包庇他？

你的哥哥在夫君手中，你应该怎么做？

周公主坐在马车上，看着突然到手边的信件，连她的婢女都被吓了一跳。

这些婢女都是她从周带来的，十分忠心，必然不是他们所为。

“谁靠近过马车。”

婢女思索片刻，低声说了几个人。

随行的侍卫，文官，似乎都靠近过。

侍卫是保护她的安全，文官是顺便带过去，以后处理周的政务。

这些文官，还是经由她手从纪国国子监选的。

她夫君派人接她去周，还说了另一件事，那就是询问她，要不要选几个得力文官在周办差。

两个都是聪明人。

周公主看信就明白怎么回事。

先派兵，再派文官。

周就在纪的手中。

唯一不同的是，他写信过来，问她要不要选人。

周公主一夜未眠。

她早知道要有这一遭，却没想到是现在。

从自己人身边得知哥哥的情况，再知道周都经历过什么，周季漪不得不承认，周没了。

或者说，早就没了。

甚至在胡人破王都之前，周已经名存实亡。

在胡人破王都之后，更将这件事盖棺定论。

说起来，她比哥哥去过的城池都多。

见过锡城，见过纪国国都，见过洛邑王都。

见多了就知道。

那个地方迟早要没。

不是谁有错，是一切都变了，周跟不上变化。

周公主再看一遍不知从什么地方来的信，里面夹着一包粉末，而这纸包上写着两个字。

蟛蜞。

那个用上百种毒虫制成的毒药。

吃下去，不到片刻就会丧命。

这个毒药杀死过纪国国君，杀死过百万国国君。

如今，要让她用在纪国公子，她的夫君手中。

马车缓缓驶向周。

黄昏时分。

周王都洛邑城墙上，远远便能看到站着一个人。

他曾经在这上面引过“天雷”，赶走八支狄戎，他现在站在上面，是在等他的夫人。

纪凌看到媳妇过来，笑着道：“看这晚霞。”

周季漪看着他手指的方向，晚霞漫天，绚烂夺目。

“有句诗这么说的。”

“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

纪凌又笑：“媳妇，你说呢。”

周季漪走到纪凌身边，并肩看过去。

夕阳再好，也要落幕。

周季漪并未说什么，目光只是在美丽夕阳上。

后面传来匆匆脚步，竟然来了两拨人。

锦涌先开口道：“夫人方才吩咐，要控制住送她来的所有人马，现在已经尽数收押，还请公子，夫人示下。”

杜或有些奇怪，不过说出另一个消息：“天子听闻公主到洛邑，请夫人立刻回王室，立刻。”

在城墙上的纪凌听到这两个消息，下意识笑了，歪头靠在媳妇肩膀，他也不嫌姿势别扭，只是笑眯眯的，心情格外好。

第一个消息，是媳妇发现队伍里有奸细，派他的人控制，不管发生什么，自己都会知道。

第二个消息，是周王怕妹妹做傻事，让她立刻去王室。

而且是在他说出这番话之前做的。

周季漪微微叹息。

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

可现在的周，连夕阳的好都没有。

她知道，太知道了。

但周王室一脉的命，不该这么绝。

纪凌似乎知她所想，承诺道：“周王依旧是周王，这点不会改。”

或者说，最后一代周王，依旧会是周王。

周公主微不可察点头。

手中的蟛蜞慢慢把玩，等众人回宫室时，蟛蜞被留在城墙上方。

她会尽力护住哥哥，却不是用这种方式。

反正，绝对不会给卢国当刀。

杀死一个公子凌，就能阻挡纪国的脚步？

或者说，把纪伯，纪胜纪凌三人全都杀了，能阻挡如今的纪国？

不能的。

公子胜的大儿子今年已经七岁，身边多少能臣干将。

这是杀一人就能成事的局面吗？

这是要毁掉纪国上千各类工厂，杀掉纪国上万能臣干吏，再一把火烧掉所有秘方图纸。

然后呢？

然后再让纪国百万识字庶民自杀。

也扭转不了纪国拥有最先进的制度，最可靠的律法。

周公主勾了勾发丝，看向卢国方向。

卢国无非想让她当刀，让周跟纪国彻底翻脸，不能再用周来站稳道义。

她偏不。

她要用这份道义，让自己哥哥洗刷名声，让周体面地走完最后一程。

周季漪攥紧的手指被身边人轻轻抚开。

纪凌捏了捏她冰凉的指尖，直到指尖染上暖意，这才继续轻捏另一根手指。

周季漪脸颊下意识红到耳根，偏偏纪凌像没发现一样，虽是目视前方，却又像所有注意力都在她身上。

“别捏了。”

“媳妇说什么？”

“我说别牵手了。”

“听不到，下一句。”

他们接下来要讨论天下大事，能不能正经一点！

纪凌又笑，国家大事要谈，恋爱同样要谈。

两个不冲突。

王室里严阵以待的周天子只怕妹妹做傻事，正襟端坐等着纪国跟周的洽谈，再把妹妹从这件事里分出来。

她是已嫁女子，不该受连累。

自己跟纪凌不愿意让她来洛邑，就是因为这事。

周天子脑海闪过无数博弈，然后看到夫妻两个手牵手过来。

行吧。

是他想多了。

是他多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