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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35 章 耐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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隐姓埋名十七年,他们虽不知他,他却能时常见到他们。明华章亲耳听着庐陵王被流放、相王被圈禁,亲眼见太平公主改嫁他人、融入武家,亲身经历李唐皇室被屠杀殆尽、人为抹除的十年。

他从没有一刻忘记自己的身份,毫无疑问,他愿意为了兴复李唐付出一切,乃至生命。但当他真正站在太平公主面前,终于能和自己血缘上的亲人相认时,他却并没有想象中的激动、温情,甚至称得上不欢而散。

太平公主也没料到会是这般收场。她一寸寸打量着明华章的眉眼,心中五味杂陈。

这个孩子容貌像薛绍,气质却像李贤。这两个男人一个是她的初恋兼第一任丈夫,一个是她幼时最崇拜的兄长。

可是,他们都死了。一个被饿死于大牢,一个自刎于东宫。

他们是她回不去的少女时光,是李唐皇室由盛而衰的转折点。所以在太平公主知道二兄还有子嗣存世时,简直欣喜若狂。仿佛这是一个象征,象征着他们李家失落了十七年后,终于等来云开月明。

太平公主立刻安排和明华章相认,她不能让魏王发现他们两人有过接触,便在集贤楼定了两间包厢,装作在天字一号房用膳,再用暗号将明华章引到二号房,私底下引明华章过来相见。日后旁人问起,只需说两人来这里用膳,凑巧碰到便是。

没想到明华章误会了,差点闹出刺杀,幸好有惊无险。太平公主看着明华章,欲言又止,最后叹了一声,说:“罢了,你被明家养大,难免有感情。但你要记得,生于皇家,情感是最大的负累。你想当一个君子,知恩图报,爱护养妹,然你焉知其他人是否会如此待你?”

太平公主双手交握在腹前,高髻上的步摇轻轻晃动,像天授元年的秋光,刺的人眼晕:“你的父亲就死于心善,我希望你不要重蹈二兄的覆辙。趁现在没人发现你,我们还有机会补救,一旦你的存在被魏王、梁王知道,闹到母亲跟前,没人救得了你。到那时,你,我,太子,相王,李家所剩不多的郡王公主,全都要死。”

太平公主说完就走了,为了避免被人发现,明华章要等半个时辰再离开。明华章下楼换回自己的衣服,悄无声息回到“他订的”二号包厢里。

做戏做全套,明华章随意点了几道菜,摆足用膳的架势。但菜送上来后他并无胃口,明华章挑了几筷就放下木箸,端了盏茶坐在窗边,百无聊赖等时间过去。

他盯着楼下来来往往的人群,第一反应竟然是若明华裳知道他来西市最名贵的酒楼,点了一桌菜却一口没吃,肯定会生气。明华章忍不住想,如果今日面对这些事的人是她,她会如何?

可能她压根不会来,既然来了,就不会和太平公主疏远冷淡,把场子闹僵。哪怕谈话并不愉快,她也能笑语盈盈应下,把所有人都哄得开怀,然后润物细无声地达成自己的目的。等门一关,她情绪一点都不受影响,马上就能开开心心用膳。

她总是如此,无论遇到什么人、发生什么事,总是活得清醒又敞亮。不像明华章,多思多虑,别别扭扭,不敢投入地爱,也不敢放肆地恨。

明华章想着她,眼波不知不觉变得柔软。可能是他想得太入神,竟然出现幻觉,在街上看到了招财。

明华章忙坐正,定睛朝楼下看去。不是幻觉,街上那人确实是招财,她手里抱着大包小包,提裙迈入集贤楼大门。

明华章脸色慢慢淡下来,他不动声色换了个方向,将内窗推开一条缝,看着招财走上楼梯,停在一间房门前。她朝窗纸里看了看,但并没有进去,而是抱着东西靠在墙边,虽然噘着嘴,却寸步不离守着门。

明华章目光移向那道房门,一动不动盯了很久,几乎要透过窗纸,看到里面的情形。

用明华裳自己的话说,这种地方的饭菜空有其表,却没有灵魂,她一个人出门逛街时决不会来这种地方吃饭,除非是宴客。

连招财都不能进去打扰的客人,会是谁?

他心里明明有答案,但偏生不信。明华章就站在窗前,不知道自虐还是较劲,偏要亲眼看到明华裳。那道门合了多久,他就站了多久,终于,房门从里面推开了,最先出现的是一个青衣郎君,他身材颀长,清隽肃穆,替身边的女子支开门。女子比男子矮半个头,正侧着脸和他说什么,十分认真专注,甚至都没有闲暇看路。

明华章眼神漆黑沉寂,静静看着这一幕。

楼道上,明华裳正试图说服苏行止。明华裳听到苏行止说他亲妹妹已经死了后,心里狠狠一咯噔,知道事情朝她最不愿意相信的方向奔去。

她立即改变策略,尝试拉拢苏行止。然而苏行止听见明华裳怀疑苏嬷嬷,当场脸就黑了,明华裳好说歹说,才让苏行止相信,他的祖母骗了他。

镇国公府虽然不是二十四孝模范人家,但镇国公没有妾室,同一年二房、三房没有孩子出生,哪里来的内斗能让苏嬷嬷抱走一个女儿?如果苏雨霁是真正的明家人,那明华裳和明华章之中,就有一个是假的。

明华裳原以为是她,现在越看越觉得像明华章。她自己也就罢了,事关明华章,她怎么能让苏行止到外面乱说?

明华裳希望苏行止对此事保密,暂时不要告诉苏雨霁,等她查明白了再做安排,但苏行止不同意。

苏行止话不投机半句多,拂袖就要走人,明华裳顾不得许多,她握住他的手臂,拿出自己多年来糊弄镇国公的功力,眼巴巴、水汪汪地望着他,真诚说:“苏兄,我并不想为难你,但事情没查明白前,多一个人知道就多一份变数。我保证,我很快就会查出结果,求求你,能不能不要告诉苏姐姐?”

苏行止板着脸,冷硬道:“我与她之间没有秘密,我不会欺骗她的。”

“这怎么能叫骗呢?”明华裳用力掐了自己一把,双眼愈发可怜巴巴的,煞有其事道,“这叫为她准备惊喜。你难道不希望将一切查明白后,亲口告诉她真相吗?耽误一两天不妨事,现在我们对许多事都一知半解,贸然告诉她未必能让她开心,说不定会害她卷入未知的麻烦中。苏兄,苏阿兄,求求你了。”

苏行止一直不为所动,但听到“未知的麻烦”时,他眼神闪了闪,迟疑了。

是啊,如果真如明华裳所说,镇国公府根本没有像样的内斗,能让一个公府千金流落在外的意外,会是什么?他不在乎明华裳、明华章的死活,也不在乎得罪镇国公世子后会不会影响仕途,但他不能拿苏雨霁的安全冒险。

最终,苏行止退步了。他冷着脸,硬邦邦道:“好吧,我姑且再信你一次。”

明华裳大喜,她注意到苏行止的视线,忙松开手,笑着为他拂了拂袖:“多谢苏兄。苏大人正直守公,深明大义,真不愧是陛下钦点的状元郎呢。”

苏行止瞅了她一眼,很佩服她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本事。他想到这可能是苏雨霁的姐妹,也不欲和她的家人闹太僵,便缓和了脸色道:“明二娘子过誉了。天色已晚,二娘子单独上路不安全,我送二娘子回府。”

“不劳烦。”明华裳笑道,“我带了丫鬟侍卫,自己回去就行。招财。”

被忽略了良久的招财应了一声,忙跑过来:“娘子,怎么了?”

明华裳也不看招财手里拿着什么,一把夺过来,全塞到苏行止手里,热情道:“我和苏兄投缘,可惜今日出门匆忙,没准备见面礼。这些小东西聊表心意,不成敬意,望苏兄不要嫌弃。”

苏行止本能要推辞,奈何明华裳死死按着,说:“这些是我送给苏姐姐的。苏阿兄,你若当我是自己人,就不要推辞了。”

苏行止眼眸动了动,听懂了她的画外之音,没有再拒绝。明华裳亦步亦趋送苏行止下楼,冲着他热烈挥手:“苏阿兄,回见!”

苏行止显然也不太适应这样的热情,他对明华裳点点头,随后觉得这样做太冷淡了,刻意补充道:“好。天色已晚,你路上小心。”

明华裳和苏行止说话时招财就一直噘着嘴,等苏行止走后,她嘴上都快能挂个油瓶了。明华裳回头瞧见,奇道:“你怎么了?”

招财立刻叽叽喳喳抱怨:“娘子,那是我给进宝她们买的零嘴,你怎么送给他了?”

“再去买就是。”明华裳不在意道,“人家是客,不能失礼,我们左右也没事,多跑一趟便是。”

招财还是愤愤不平:“他不过一介寒门,撞了天大的运才入了御史台,怎么敢在娘子面前拿腔作势,甚至还要娘子去哄他?呸,二郎君都不会这样和娘子说话,他凭什么?”

“行了行了,你刚才买的是哪几家,再不走快点,人家要关门了。”

她们主仆两人一路说着话,谁都没有注意到,她们身后,一扇窗徐徐关紧了。

·

明华裳趁着夕阳余温,去逛了夜市,买了零嘴,置办了明日参宴的行头,险险踩着宵禁的边回府。招财提着大包小包走在甬道上,心有余悸道:“好险,娘子,我们差一点就没赶上关门鼓。要是鼓声停了我们还在街上,会被执金吾抓去打板子的!”

明华裳对于这种极限操作已经习以为常,豪气道:“没事的,执金吾也是人,又没长三头六臂,只要我们跑得比执金吾快,他们就抓不到我们。何况抓到了又如何,只管报出江陵的名字,我看谁敢为难我们!”

招财道:“娘子,我们和江安侯府不熟,在外面报江世子的名字,不太好吧?”

“名声不就是让朋友来糟蹋……不对,利用的吗?”明华裳说,“放心,江陵在北衙还算小有薄面,给我们借借势绰绰有余,他很乐于助人的。”

明华裳睁着眼睛一通乱说,招财却深信不疑,高兴道:“那就好,江世子真是个好人!”

明华裳笑了笑,和招财抱着东西进门。明华裳兴致勃勃撞开门:“进宝,吉祥,如意,快来接东西,累死我了……”

明华裳说着,声音逐渐降低,尾音只剩下一个漩。进宝等人都在屋里,但各个低眉耷眼,眼巴巴看着明华裳却不敢上前。明华章放下白玉盏,悠然起身,负手走向明华裳:“怎么这么晚才回来?”

他说着质问的话,修长的手却自然而然探向包裹,要替明华裳拿东西。明华裳看到他这样的态度,脑子都麻了。

她倒宁愿他发怒或者责备,好过这样钝刀子割肉。

明华章手指即将碰到包袱时,被明华裳躲开了。明华章不语,垂眸静静看着她。明华裳干笑了两声,狗腿说:“没事,二兄,你坐着,我自己来!”

刚才还哭天抢地累得一步都走不动的明华裳突然又行了,她抱着大包小包,健步如飞跑到内室,蹭蹭蹭放好。招财站在门口,左右为难,不知道该不该进来,进宝对她使了个眼色,三个丫头小心翼翼挪到门口,赶紧拉着招财走了。

明华裳表面笑嘻嘻,心里却在骂那四个人不讲义气,竟然抛开她自己跑了!明华章长身玉立站在堂中,平静地看了她一眼,不疾不徐走过来,掀衣坐在榻上。

明华裳十万个不愿意,但这就是她的屋子,她实在没有能躲的地方了,只能硬着头皮凑上去:“二兄,你怎么来了?”

“来等你。”

明华裳一噎,打哈哈笑了两声,生硬地转移话题:“二兄,案子怎么样了?今天有什么新发现吗?”

明华章眼睫微敛,淡漠望着手中的梨子汤。汤已经凉了,橙黄色的梨汁宛如琥珀,在白色细瓷碗中细微晃动,映得他的眼睛漆黑幽深,明灭不定。

明华章当然没有那么好糊弄,以往他愿意顺着她,但今天他突然不愿意装下去了。他直截了当问:“去哪儿了?”

明华裳飞快瞄了明华章一眼,见他脸色平静,就大胆说道:“带招财去逛街,她贪吃又贪玩,一没留神就逛到现在了。”

“只是这样?”

明华裳心里打鼓,不由又暗暗审量了他一眼。他这话什么意思?莫非,他知道她见苏行止了?

这不可能,今日明华章还要上衙呢,明华裳不相信他会有闲心去西市,还这么巧地和她进了同一家酒楼。明华裳觉得他肯定在诈她,便信誓旦旦道:“是啊,任姐姐和江陵要巡逻,你和谢阿兄也没空,除了招财,我还能找谁?”

明华章似乎笑了下,他放下由他亲自吩咐,又在他手中一点点变凉的梨子汤,终于将视线移向明华裳,意味不明凝视着她:“裳裳,我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我只想听到实话。你到底去见谁了?”

明华裳手指飞快蜷了下,她握紧掌心,抬眸,依然笑得天真无邪:“没有呀,我谁都没见。”

明华章微不可闻叹了口气,似是遗憾道:“妹妹,你的耐心还是这么差。”

六岁时读书,字总是练不好,就扔了笔不再练;十岁时学琴,一首曲子练了半个月还弹不对,就再也懒得下功夫;十六岁时终于意识到要和兄长打好关系,但才坚持了一年,她又没耐心了。

自从明华章得知他其实不是明家人,对明华裳而言属于“外男”的时候,他就主动和她拉开距离。镇国公也怕天生比别人多一根懒骨的明华裳把明华章带坏了,同样有意将他们隔离开。明华裳没了对照组,懒惰的越发理所当然,而明华章也能专心学习如何做一个君子,不坠章怀太子美名。

四岁之前,他们不分彼此,连睡觉都待在一起,长大了反倒渐行渐远。本来,他们可以维持这种疏远淡漠的兄妹关系,直到男婚女嫁,各自成家。无论明华章是否恢复身份,他都会默默守护她,帮扶她的夫君和孩子。

可是,在两人十六岁那年,她忽然跑过来缠着他,无论他去哪里她都要跟着。明华章认认真真履行一个兄长的职责,可是他们根本不是兄妹,许多兄妹做来稀松平常的事,放在普通男女身上就会越界。

在明华章为此为难、苦恼、患得患失时,她却像没事人一样,一口一个“阿兄”,用和对他一般无二的态度,跑去招惹其他男郎。

谢济川,苏行止,每个人都被她叫过兄长,每个人都得到过她的关心赞美。谢济川好歹事出有因,但她对苏行止完全是毫无因由的偏袒。

可是,当初明明是她先来招惹他的。既然无意,为什么要来招他?既然招惹,为何不能一直对他好,只对他好?

明华章说出这句话,可谓执意要将最后一层窗户纸捅破,颇有一种得不到他想要的结果,那此生就不必再见面了的决绝。明华裳默然半晌,自得到预知梦后一直疑神疑鬼的情绪终于将她压垮,她不再保持笑意,冷冷抬眸,直勾勾望入明华章的眼睛:“那我问你,我应该如何对你?”

“我的好兄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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