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五章

我还在发呆,忽的，有鬼差快步跑来,对着上首的阎王耳语了几句。

阎王的目光落在我身上,浓黑的粗眉一拧，他神色打量地瞧着我。

“唐小龟，地藏王菩萨有请,跟着去见菩萨。”

孙悟空立即扣住我的手腕，“俺也去！”

“又没请你！”阎王拍着桌子。

我想了想，安抚着孙悟空,轻声说道,“别急,我去见一见。”

孙悟空还想说什么，可他向来是尊重我的想法与选择的，最终撒开了手。

随着引路的阴差从偏门离开阎罗殿，这幽冥界的深度超乎想象。一路向下，不知踏了几条路,过了几座桥，渐渐路上的声音少了。

也不知有没有下到十八层，到了深渊似的底部，竟是不再压抑，反而有着闲适温馨之感,带着点沙漠绿洲的意思。

面前出现建筑，亮堂的宫殿并不华丽，古朴简约，也没有多少侍从。

鬼差将我引到门口就不再走，看这意思，剩下的路是我自己走的。

通火通明的廊道有些长,由于这处的色调温和明丽，行走其中也不觉得畏惧。

廊道尽头是一扇巨大厚重的石门，上面刻着似虎非虎的通灵神兽，模样很是怪异。

“来了啊。”

沉稳的男人声音从石像中发出，金光一闪，石像化为活物从我面前的门中踏出。

像是拼凑而来的神兽并没有高高在上的冷漠，此兽通体漆黑，有着金色竖瞳，身上的鳞片与龙鳞很接近。

它慵懒地打了个哈欠，“我乃地藏王菩萨座下灵兽，谛听。”

我恭顺地行礼，“唐小龟见过神兽。”

“随我去见菩萨吧。”

我点点头，老实地跟着谛听进入石门之内。空旷的空间，被屏风与书架分割成若干个小天地。

从屋顶垂下的帷幕无风而动，在这轻纱摇曳中，我看见明月似的淡雅菩萨。

尊者挽着松垮的发髻，头上插着几支雕刻精细的兽头木簪，一身浅色调的单衫与披帛，眉目疏朗，神色温和。

他和这地府还真是格格不入。

甩着尾巴，谛听绕开轻纱，走到案几边趴下。地藏菩萨抬手摸摸对方的脑袋，然后温柔地看向我。

“唐小龟，来这异界走一遭，感觉如何。”

神通广大的菩萨，或许知道我是来自异界的魂魄，才会问出这话。

“挺好的，体验新生活。菩萨知道我并非此处人，是吗。”

地藏菩萨颔首，将胳膊肘搭在谛听脑袋上，他调整着坐姿，又道：“你生前做了不少善事，此次入轮回，投胎身份非富即贵，还有仙缘。你可愿接受这般命运？”

他并没有说还阳的事情，我也就没提孙悟空要闹起来的事，而是问道：“如果不入轮回，我能回到自己的世界吗？”

“既来之则安之，回去之事，又如何说得清。”

“我是回不去了吗？菩萨。”

面对我有些着急起来的语气，地藏菩萨还是云淡风轻，那双棕色的眼眸不起波澜，给人一种镇定的心安感。

“有，希望渺茫。每一个世界仅仅是边境碰触，并不融合。世界之间形成了虚无地带，确实会有那么一两个生灵被卷入其中。”

“你如今以魂魄之姿去缝隙游荡，或许气运好，还能回到原本世界。又或者，去了另一个全新的异界。最坏，也就是永生在虚无中徘徊，靠不了岸。”

“这……”

大千世界当真是无奇不有，我的穿越居然能解释得通。看来回去是可以，只是需要欧皇的运气。

要赌吗？

在我陷入思虑中时，室内也安静下来，只有地藏王翻阅书籍的轻微声响。谛听的金色竖瞳默默地注视着我，似乎很好奇我会如何选择。

伫立良久，我还是无法轻易给出答案。

“在这里，有没有什么遗憾？”

地藏菩萨缓声问着，眼里的柔光落在我身上，像是在鼓励我诚实面对自己。

认龟丞相做亲人，这一切结缘都从龙宫开始。认识哪吒、敖丙、孙悟空，结识玉兔、紫衣、嫦娥，还有小鲜、哮天、白猿、小麻雀、阿鹏、毛毛……

日子过得挺舒坦，唯一的劫难怕是初期咬了哪吒的事。

想到这里，我不禁扬起笑。

“若说遗憾，也是有的。我还没有与哪吒太子说明心意。”

谛听懒洋洋地接话道：“如果完成这心意，你就愿意投胎去了？还是选择去世界的缝隙游荡，寻找回家的可能？”

“我不知道。”

在我犹豫的这段时间里，地藏菩萨继续耐心等候，直到谛听竖起耳朵，震惊地瞪圆眼睛。

“菩萨！幽冥殿闹起来了！这可是从未有过的事！”

能倾听万物的谛听，自然是会选择性地去接收信息，如果无时无刻都在接收状态，它肯定是要疯掉的。

但现在它紧张地这么说，一定是孙悟空打起来，并且动静还不小。

地藏菩萨也有些意外，他没有料到孙悟空居然敢直接造反。谛听放在我身上的好奇心收回，正在一心一意地接收上面的信息。

“不好，花果山猴子那一脉的生死簿都被损毁！唐小龟的名字也被划去！那泼猴真是反了。”

我还有点担心，害怕地藏带着谛听动身去压制猴子，若是压不住，还能去找如来佛求助，那猴子不是一早就被制伏了？

“慢着！菩萨！为什么哪吒三太子也在大闹幽冥殿啊！他比猴子砸得还凶！”

原本还是趴着的谛听终于忍不住站起，一张兽脸看起来很是不可置信。

我和地藏都是一怔，随即面面相觑。

地藏眨眨眼，也是没想到会演变成这样。一人一兽默契地将目光对准我这边，潜台词大概是：一定是为了她来的。

我当然不会自我感觉良好，但这次，也不由得认为，哪吒是为了我才来的。

原本一个孙悟空闹地府就够折腾的了，现在还要加个哪吒，龙王看了都要安慰阎王。

谛听抽搐着面庞，将自己所倾听到的声音像是喇叭一样播放出来。

室内顿时充满了打砸声，还有孙悟空嚣张地笑声，以及哪吒怒火滔天地质问。

“俺现在就把这生死簿撕个粉碎！从此以后，俺的猴子猴孙，还有唐小龟不入轮回！与天同寿！”

“唐小龟在哪里！她的魂魄呢！孙悟空别砸了！那么大个魂魄被你弄丢了！”

“俺没有弄丢，那是小龟自己跟着去了！再说你比俺打得凶多了好吧！”

“去哪了！轮回了吗！孟婆那里？”

光是听着谛听放出来的声响，就能知道上面乱成一团。被两个大爹打砸，看来去玉帝面前告状是少不了的。

只是怎么也没想到，大闹地府还有哪吒的一份。

“真是胡闹！李哪吒可是天兵统帅、前部先锋！这是在干什么！他这是带头造反吗！”谛听怒斥着，但并没有要跑上去打架阻拦的意思。

“稍安勿躁，三太子找下来是迟早的事。唐小龟，看来你还有一条路可选。”

将身旁坐起的谛听顺抚一遍，地藏将案几上的书整理好，露出一副牛皮地图来。

竹节般的手指在图中一处轻点，涟漪波动开，法力将整座宫殿的布局改变。

“我这障眼法也不知能困住三太子多久。惭愧，我和谛听都不擅战。他若是找来了，自当要将你归还。”

“不过，唐小龟，如今三太子来寻你。对你而言，反倒多了一条路。不入轮回，不去寻家，就地还阳。”

地藏对于混乱的情况并不介怀，只是想极力避免的。

他说得轻巧，对于我心里在盘算什么，也似乎很清楚。但他并不干涉，甚至还给我提供更好的思考环境。

我无比清楚，哪吒来了，一定会带着我的魂魄还阳。

或者是，让我轮回修行，来日成仙。但他怎么也不会让我去选择回家这条虚无缥缈的路。

虽然他喜欢我，但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考量与私欲。

如果能够完全地回去，我或许就会放下这边的一切，就当做是一场略有遗憾的西游之旅到了终点。

好像也不错。

然而，回去的几率太小了。一不小心，还会成为无法靠岸，在世界缝隙中徘徊的游魂，这是让我犹豫的原因。

世间哪里会有十全十美的办法，有时候，选择就是伴随着一些牺牲。

正举棋不定着，谛听捂着耳朵，趴在案几下，看起来十分头疼。

“吵闹声音越来越大了，唐小龟，你做好选择没有？”

神兽露出了不想加班不想打架的颓废感，语气里带着催促。看得出来是迫在眉睫了，必须在那俩大爹把这里也搅乱之前做出选择。

声音已经在石门外了，依稀听到哪吒与孙悟空的交谈声，好似在商量着如何突破这古怪的阵法。

地藏叹口气，揉了揉太阳穴。

“多谢菩萨为我忧心，我暂时做出选择了。”

“暂时？”地藏诧异地望我一眼。

“人嘛，都是会变的。现在这么做，不代表以后不会后悔，但总要有个选择。机会，或许还是会有的。”

对着菩萨与神兽跪拜一番，我转身拨开层层帷幔，向着来时的石门走去。

周遭的书架、轻纱如青烟般退散，室内的格局千变万化，唯有出去的路是无比清晰的。

石门震动，向着两侧挪开，我看到了孙悟空和哪吒的身影。

“小龟！”孙悟空眼眸一亮，朝着我跑来。

果然已经摸到门口来了，我若是再不出来，他俩就要突破阵法。

身后的石门再次阖上，地藏菩萨完全没有要和这俩打招呼的意思。

金箍棒收回，孙悟空牵过我的手，上看下看，确保我没有受到损伤。

“没事，地藏菩萨只是与我闲聊两句。那现在是？”我浅浅一笑，先是看看孙悟空，然后目光移开，看着几步之遥的少年。

哪吒望着我，黑沉沉的眼中有着浓烈的情愫。他转开目光，那怒不可遏的样子平复了，却不与我说话。

幽冥殿的鬼差是被这俩打服了，从这地底出去，没有一人阻拦。

这一路上孙悟空都牵着我，哪吒竟是没有一句话，着实有些反常。

我注视着少年的银甲红衣，混天绫在眼中跃动，莫名地感受到一丝他的疲倦。

哪吒，好像很累。

“放心吧，小龟，以后你也超脱轮回了！这阴间的家伙可管不到俺们头上！”

“现在就去还阳，什么都不用怕！”

“俺一开始还以为小气鬼是玉帝派来捉俺的，没想到是帮忙的。哈哈哈哈，痛快极了！你没看到阎王和判官的样子，看他下次还敢不敢勾魂来！哪吒把阎王的胡子都拔了！”

孙悟空欢喜得很，拉着我说个不停。我被他天不怕地不怕的精神感染几分，笑容便一直没有停下过。

是啊，又有何惧。

还阳也很简单，我俩的魂魄回到身体便好。哪吒来地府时，一定是先去了家里，看到尸身了，才知道出事。

鬼门关走一遭，出来时只觉得阳间还是色彩更丰富健康，就算是皑皑白雪，茫茫黑夜，那也是生机勃勃的。

由于哪吒是本体去的地府，在阴阳界出口时，他需要画阵另外开道。

本就是强闯的，也算不得是魂魄过来旅游，而我和猴子受到身体的感召，顺势飘回去也就行了。

思绪又变得朦胧，好似被装入真空瓶中，从轻飘飘的状态变得沉甸甸时，我深吸一口气，睁开了双眼。

魂魄归位时，我依稀记得孙悟空就在我软塌下的，我俩都盖着哪吒的九龙神火罩。

可现在柔软的披风只在我身上，孙悟空刚还阳，也不知道去哪里了。我从乌龟的原形恢复人的模样，将哪吒的东西收拾好。

刚还阳，身体还有点不利索，有种机器没上润滑油的卡顿。

起身下榻，我活动着脖子手腕，稍微舒展几下，便走出门想找孙悟空。

至于哪吒，或许他回天庭了？

这么想着，我往外走去。刚迈过门槛，比风雪更先拥抱我的是少年炙热的怀抱，来人抱得好紧好重，甚至撞得我胸口都疼了。

“唐小龟……”

早已等候在门外的哪吒将我紧紧拥住，似嗔似怨地念着我的名字。

他在颤抖，在感受我的气息和温度。

为了抚慰这份不安，我软下声音，轻轻在他怀里说道：“哪吒太子，我还活着。”

他只是将我更紧地抱着，严丝合缝，风雪也无法挤入我们之间。

我不禁顺着他的腰身，悬垂的双臂也揽上这宽阔的肩背，深吸一番他的莲香气息。

选择还阳，也不错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