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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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收?我们会像轲先生那般被天诛的。

宁缺看过那张信纸,知道崔家的用意,解释说道:“你父亲原配就是崔湜的堂妹,如今她便在清河郡。当年正是这个妇人把刚出生的你送出了曾府意图杀死,崔家送这笔银子,便是想让你原谅那个妇人,至少不因此而牵怒到崔家的身上,所以这笔银子不是我们的,而是你的。”

桑桑微微一怔,说道:“这样便值五十万两白银?”

宁缺说道:“如果你只是曾静大学士寻回的女儿,五十万两白银自然是有些贵,但你如今可是光明神座的继任者,将来某日你若想起这些旧事,即便是清河郡的这些门阀,也不想硬抗西陵大神官的怒火。”

明白了这张薄薄银票的由来,桑桑反而变得有些犹豫,看着宁缺认真问道:“那你说我应该不应该收?”

宁缺说道:“就看你想不想原谅他们了。”

桑桑说道:“原谅自然是不会原谅的,不过也没有想去找那个妇人报仇。”

宁缺微感讶异,问道:“为什么?”

桑桑说道:“因为没有那个女人,我也不可能被你拣到啊。”

宁缺笑了起来,说道:“既然如此,那就把银票收起来,也让崔家的人安安心。”

桑桑担心说道:“会不会惹来什么麻烦?”

宁缺说道:“能有什么麻烦?”

桑桑说道:“不是说收人银子会手短?”

宁缺抬起右手,说道:“我手可不会变短……这银子只是买你止怒,如果清河郡这些门阀真想用这收买我做什么事,难道我就要乖乖去做?”

桑桑忧虑说道:“收银子不做事不大好吧?”

宁缺看着她问道:“银子重要还是信誉重要?”

桑桑想了想后说道:“得看是多少银子。”

宁缺轻轻挥动手中那张薄薄的银票。

桑桑看着他指间的银票,毫不犹豫说道:“这个更重要。”

然后她醒过神来,有些尴尬说道:“这么爱钱,是不是一种病?”

宁缺说道:“爱钱不是病,因为没钱要人命。”

其实根本不需要任何理由,无论是他还是桑桑,都不可能把到手的五十万两银票再送回去,哪怕牵涉到比清河郡更麻烦的事情,哪怕需要付出信誉名誉荣誉清誉之类的代价,因为从小到大,他们实在是吃够了没钱的苦,对银钱的爱好或者说贪婪早已成为了他们不可违逆的本能。

如果这是一种病,那么他们肯定不愿意去治。

自幼的艰难生活,还让宁缺和桑桑拥有别的一些近乎本能的生活习惯,除了爱钱之外,对危险的敏感,提前预知着麻烦便会像兔子一样跳得远远的,绝对不惹任何麻烦,也算是其中很鲜明的几项。

所以在此后数日,战船在大泽水面上缓缓南行,宁缺一直没有出客舱,冼植朗那艘船相邀数次,都被他温和而坚决地拒绝掉。

冼植朗是个不简单的人,所以才会在那天的谈话中,如此简单地向宁缺挑明自己的阵营和想法,而他越不简单,宁缺越不想与此人有更多的交流,因为他不想掺和到大唐皇位继承这件大事当中去。

代表书院入世,他有资格对大唐皇位继承发表自己的看法,只不过他没有什么看法,他唯一的看法便是:如今的皇帝陛下英明得一塌糊涂,那么将来他想让谁继位便让谁继位好了。

至于书院要不要在其间发挥什么作用,需要不需要从中获得某种利益——书院真的不需要——将来无论是谁做大唐皇帝,都必须保持对书院的尊重。

而且宁缺现在真的不关心将来哪位皇子能够坐上那张龙椅。

夫子的亲传弟子们,身在二层楼上,自然要比地面上的人们站得更高,看得更远,完全不用理会那些渐被风拂起的红色灰尘。

宁缺现在关心的事情,已经渐渐超越了红尘的范畴,进入到世外的领域,变成了那些不为世人所知、却会影响整个世界的事情。

比如冥界入侵。

比如自己是冥王之子的那个传闻。

比如桑桑身上的病。

时已入秋,本应清而略燥的秋风,被大泽漫无边际的水域蒸熏,便多了很多润泽的味道,入窗扑面令人顿感清新。

宁缺看着符纸上那根似草字类的线条缓缓凝形,用敏锐的目力确认符墨里掺的乌金粉在这些线条中分布得足够均匀,把手中的笔搁到砚台上,转身向窗外的湖面上望去,沉默不知在想些什么。

对未知的事情思考得越多,他便越发警惕,总觉得冥冥中有些事情正在发生,而且那些事情似乎与自己和书院有关。

因为冥冥中三字太过销魂,他再次想到冥界入侵的传说。

夫子都没有在烂柯寺里找到佛光镇压冥界的通道,他认为自己更不可能找到,但如果自己真是冥王之子怎么办?

关于宁缺身世的流言,已经在世间传播开来,他不知道那些曾经想杀死自己的佛宗大德现在会怎么做,也不知道烂柯寺里有什么在等着自己,随着湖水轻荡,离烂柯寺越来越近,他便越来越沉默。

如果按照本能行事,因为心中渐深的这抹警惕或者说异兆,宁缺或许会毫不犹豫地带着桑桑中断旅程,以最快的速度回长安。

但他没有这样做,相反,他让船队加快了速度。

因为桑桑的病情忽然反复。

离开长安城的时候,桑桑身上的寒症似已痊愈,一路南行晒太阳,更好像连病根都去了,然而上船之后,宁缺却吃惊地感觉到,每天夜里抱在怀里的那双小脚变得越来越冷。

更令他感到不安的是,无论晒太阳还是修行神术,似乎对桑桑体内的阴寒气息都已经无法做到有效的压制。

桑桑自己没有感觉到身体的变化,或者感觉到了,但担心宁缺担心,所以她没有说,依旧每天如常。

宁缺担心她担心,所以也没有对她说,他开始注意随身的酒囊是不是满的,每天夜里默默解开衣襟,把桑桑冰冷的小脚放在自己最暖和的地方,然后开始不停思索临行前夫子说的那些话。

他现在才明白,为什么夫子要自己带着桑桑一起去烂柯寺,看来真的只有佛宗隐居的那些长老,才能治好桑桑。

因为明白,所以不明白……他怎么都想不明白,为什么连西陵神殿,甚至是书院,都无法治好桑桑的病。

夫子都治不好的病,那还是病吗?

想不明白,宁缺便不再去想,反正无论这件事情的过程是什么,最终的结果已经注定——他必须把桑桑的病治好,那么他便必须去烂柯寺面对佛宗的慈悲或者是雷霆,甚至可能要面对自己冥王之子的身份被证实的那一刻。

行于大泽,迎着湖风,水面白星点点,沙鸥偶至。

在对未知的警惕以及对桑桑身体的担忧的双重压力下,宁缺默默修行着,他每日不停写符,不停冥想,不停炼养浩然气。

湖光水色间,本来隐隐约约的那道门槛,仿佛变得更近了些,更清晰了些。

人在世间,不得不做的事情,往往意味着某种突破的契机。

对于宁缺来说,这个世界上只有很少事情不得不做,比如桑桑的安危。

当初在荒原大明湖畔,因为隆庆用桑桑来威胁他,他破境入了洞玄,然后一箭把将入知命的隆庆射成了废人。如今在秋日大泽上,他再一次遇到了破境入知命的契机,只不过这一次,他自己都没有察觉。

正所谓国乱出忠臣,悲愤出诗人。

桑桑,能让宁缺出离境界。

距离大泽很远的西陵群山深处,隆庆皇子也在等待着属于自己的契机。他不知道那个契机会不会出现,什么时候出现,但他相信观主在南海畔把自己从活死人的状态中拯救出来,又把自己送到世间所有修行者都视若圣地的知守观修行,这本身便是自己的一次大契机。

来到知守观,让他看到重新成为强者的可能,让他隐约寻找到成功的机会,让他得以重新燃起熊熊如火的欲望,他认为这就是契机,因为这些便是他心中所想,而他心中的所有思想,都是昊天的意志。

只不过现实与理想之间总有一段距离,就如同他在南海渔港收鱼时,看到的渔船和码头之间的木制船板,只要走上去仿佛便能轻松地登上鱼船,但事实上那块船板上尽是粘滑的鱼鳞和内脏,很容易滑落,摔入海中。

隆庆擦去嘴角的血水,知道自己的肋骨又被打断了一根,看着身前雪榻上那个只剩下半截身体、正在凄厉吼叫不停、似乎随时可能把自己打死的恐怖老道,眼中不由流露出痛苦和惘然的情绪。

自己的杂役生涯究竟还要持续多长时间?那个契机究竟在哪里?

第二十六章

没有屁股的道士

隆庆在知守观里做杂役已经做了很长一段时间,每天他都要爬上这座被青藤覆盖的红山,给洞窟里那些奇形怪状的老道士们送东西,每天都极疲惫,还要承受极大的精神压力,尤其是这个被腰斩的老道士,更是把他当成猪狗一般,不停羞辱他并且折磨他,直到让他受伤吐血才满意。

虽然备受凌辱折磨,但没有威胁到生命,用了这么些天,隆庆猜到这些洞窟里的老道士虽然有些畸形变态,但清楚他的来历,不敢真的把他弄死,所以他继续忍耐,甚至有时还会主动和这些老道士说几句话。

在那些书中故事所赋予他的经验中,这些像鬼一般被幽禁在洞窟里的老道士,必然极为孤单寂寞,那么只要多说说话,自己说不定真的可以与这些老道士之间培养出某种情感,一旦如此,自然能有极大好处。

这种期望看上去似乎显得有些幼稚可爱,到目前为止,道人们除了询问他最近数十年修行界的那些事情之外,更多的依然是不停嘲弄他低劣的修为境界、愤怒地咆哮着他这么弱小凭什么能够进观。

但他至少通过这些交谈掌握了一些信息,比如先前双眼一瞪,便让自己吐血倒飞,摔断一根肋骨的残疾老道姓何,何姓老道自称半截道人,很明显是当年被腰斩之后的沉痛自嘲,并不是真名,按照辈份排应该是如今西陵神殿掌教的师叔,难怪拥有如此深不可测的境界……

半截道人双手深陷在雪原巨狼毛皮里,身上那件陈旧的道衣无风而飘,脸上的表情如石块般冷漠,而眼眸里却流露出无穷的暴烈痛苦绝望的神情,看着擦着血艰难站起的隆庆,幽幽说道:“你来的第一天,我就说过,你就是个废物,你有什么资格陪我说话?滚吧。”

隆庆没有像以前那样沉默离开洞窟,因为他从这位道门前辈的话语里,听出了一些与以前不同的地方,对方明显已经绝望,而他知道对方的绝望是什么,所以他走到铺满狼皮的榻前双膝跪下,说道:“如果我是废物,观主不会让我来这里,更不会让我有机会与前辈见面。”

听着观主的名字,半截道人渐渐平静下来,看着跪在身前的隆庆,有些神经质般笑了笑说道:“可你就是一个废物。”

“现在是废物,不代表永远都是废物。”

隆庆平静回答道,微微低头,眼眸里泛过一抹淡灰的光泽。

“说你是废物确实不公平。”

半截道人面无表情看着他,说道:“被我这般打骂羞辱,你依然坚持每天进洞,说明你意志够坚定;看你的伤势复原速度,说明你这身体的底子不错;你一直在暗中修行灰眼,就想找个机会吸走我的功力,不管是想用骗的,还是想走感情路子,终究证明你这个人够狠。”

听着这番话,隆庆身体一震,他完全没有想到身前这个看似疯疯癫癫的残疾老道,居然从一开始就把自己的想法看得清清楚楚,陡然间生出无穷恐惧,想要转身逃出这个富丽堂皇却阴森至极的洞窟。

然而不知道因为什么原因,也许是僵硬得无法动作,也许是知道自己逃得再快,也无法快过老道的目光,也许只是想赌一把,他没有动。

他依然跪在老道的身前,只是把头压得更低了些。

“灰眼确实是门了不起的功法,经过道门前辈改造以后,和原初的饕餮魔功比较起来,可以不用吞食修行者的血肉,而直接吸取对方的念力,用来偷袭暗算,确实是最好的选择之一。”

半截道人抬头望向洞窟上方,仿佛望向了那片天空,想起了很多往事,缓声说道:“但事实上,经过这等改造,看起来不是那般血腥,自然会有所损耗,与饕餮相比,用灰眼强压的念力乃至精神,很难与你原本的世界相融,将来会造成很多问题,哪里有真正的饕餮强大,只可惜魔宗里的饕餮大法早已失传,如今魔宗凋蔽如斯,想必再也没有人会了。”

这位修为境界已经隐隐破了五境的强大老道士,并不知道当年莲生大师早已在暗中把饕餮大法重新修练成功。

隆庆神情微凛,在天书沙字卷上,他已经看到了相关的记载,只是没有太过注意,此时听半截道人的说法,才知道那是很麻烦的问题,不过现在最令他感到困惑的是,为什么半截道人在看穿自己意图后,没有杀死自己,也没有赶走自己,反而开始像一位老师般教导自己。

半截道人收回望向洞窟上方的目光,低头看着隆庆,淡然说道:“你意志够坚定,肉身不错,有野心,有想法,能忍耐,手段也够毒辣,似乎已经具备了成功枭雄的所有条件,那你知不知道我为什么依然说你是废物?”

“弟子不知。”

“前些天我听过你的遭遇,知道你以往也曾经风光过,最终毁在书院弟子的手中,那我来问你,你最不如那位书院弟子的地方是什么?”

听着这个问题,隆庆沉默了很长时间,事实上这个问题,他已经问过自己很多次,他怎么都想不明白,宁缺究竟有哪里比自己更加优秀,他曾是那般接近完美的西陵神子,而宁缺不过是一个渭城的边军,结果他却连续败在对方手中,而且越败越惨,这个问题的答案究竟是什么?

“你脸皮不够厚。”

半截道人看着他幽幽说道:“或者换句话说,你依然试图保有你最后的骄傲,而你根本不明白,要成为最强大的修行者,那么便必须懂得在什么时候舍弃自己的骄傲,把自己沉进污烂的泥沼。”

隆庆抬起头来,蹙眉不解问道:“我不认为自己现在还有骄傲的地方。”

半截道人抬起手来,指着他的膝头,说道:“你虽然双膝跪在我的身前,但在你的心里,你却还是站着的。”

隆庆说道:“难道宁缺就没有他的骄傲?”

半截道人说道:“我没有见过那个叫宁缺的人,不知道他做过什么事情,但我相信,如果他一定要做到某种事情,他绝对会把自己心里藏着的所有骄傲全部放弃,假如现在在知守观中的是他,那么他绝对不会像你这样,每天沉默登山,试图用感情攻势或者阴险手段来夺取我的功力。”

隆庆有些惘然问道:“那他会怎么做?”

半截道人嘶声笑了起来,枯槁的容颜上的皱纹,就像是要被拉断的生面条般,不停颤抖说道:“进入洞窟的第一天,他就会跪在我的身前,恳求我请求我把这身功力分给他一半。”

“可是……据我所知,书院里的人都很骄傲。”

“那种骄傲都是表象,都是对天对地对人的骄傲,但他们绝对不会对自己骄傲,而且只是一些廉价的强大之后的骄傲,那群无信的贱人只要能够让自己强大起来,他们可以背叛昊天,可以投身魔宗,哪里有骄傲可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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