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77 章

李林甫死死盯李长安,恼怒道：“你我都知道我活不久了，你私下答应了我,不会有旁人知道此事。”

“我过不去我心里那关。”李长安很坦然。

“迂腐！”李林甫恨铁不成钢道，“成大事者不拘小节，你如此迂腐，如何能做大事。”

他认自己端出的这些利益就是一盘子香喷喷、烤的流油的烤肉，李长安见利益不拿，简直无救药。

李长安扯唇：“成大事者不拘小节，那也得是被逼到份上。今日我与右相的合作,对我言能成最好不过,不能成我也能另寻他法,何必了这样成与不成的事情违背我的本心呢？”

“今日我能答应右相，明日我便能答应旁人,一来二去,我便有了底线。”

李长安情自若，她反李林甫：“我那曾经英明武的父皇也不是忽然之间变得放纵享乐的吧？”

听到李长安这番,李林甫忽然紧紧闭上了嘴巴。

他当然知道李隆基是怎么变成今日这般的。

一开始，圣人也不是这么大手大脚奢靡浪费,甚至圣人年轻时候还有节俭的美名。

是天下繁华了，库房中堆积的锦绣和金钱越来越多,圣人便渐渐开始了放纵。一开始是每顿多吃两个菜，后来又多用两个宫人，再后来小小修缮一番旧宫殿……如今已经是宫人数万,单单给杨贵妃一人做衣服的绣娘有七百人，修了华清宫又修兴庆宫，连洗脸的盆要纯金打造了。

连他自己，也不是从娘胎里出来知道害人,是渐渐变成了“破家宰相”，害死的人多了，也不在意了。

这一刻，李林甫竟然有些理解了李长安的“迂腐”。

“那也太少，你还需再加一些筹码。”李林甫从牙缝里挤出了几个字。

“老夫以举荐李光弼接任老夫身上的朔方节度使一职，老夫知道你和王忠嗣关系密切，李光弼是你的人。”

李林甫率先加了筹码，皮都不眨一下。他是个精明的政客，知道欲要得之、先要舍之这个道理。

李长安沉片刻，李林甫也不催促她，是端起茶盏等李长安考。

今日这番谈已经超出了他的预料，他一开始以这位寿安公主毕竟年纪还小，顶多是在诸位皇公主之中出挑，不会是他这个活了六十多年的老狐狸的对手。

出乎他的意料，寿安公主比他想的要成熟很多。

李林甫在心里叹了口气。收买两个月大的幼虎，需要一鸡便够了，收买半岁大的幼虎，需要一小羊，一岁大的幼虎，便会开始肖想小牛。

偏偏如今对他最重要的东西已经不是牛羊了，群狼环饲，他这老狼要死了，他手中的这些牛羊留也是他儿女的催命符。倒不如卖给幼虎，还能保他一条血脉。

这个念头一起，李林甫便知道今日与李长安的这一场博弈他已经落了下风。

李长安终于开口了：“右相离去后，我保右相一部分女安稳到达岭南。”

“你什么意？”李林甫紧紧皱眉。

他听出了李长安这番和先前那番的不同。

第一个交易，是李林甫帮李长安成军，李长安日后若能登基或者能登上皇位但是掌握一定权力，总归是在新皇上位之后保住李林甫那几个做过坏事的女。

第二个交易，是李林甫加码，拿出了朔方节度使的位。李长安则拿出一个承诺，李林甫死后，新皇上位之前，李家出事，李长安保住李林甫的几个无辜儿女。

李长安吐了一口气道：“右相不会以李亨登基后你的儿女才有危险吧？这些年右相得罪的人不少。”

“老夫已经叮嘱了李岫，老夫一死，李家在朝堂上的弟全部都会辞官回乡守孝。”李林甫咬紧了牙根，“不在朝堂，朝堂上的事情牵连不到他。”

“你这些年对旁人赶尽杀绝，抄家灭族，难道还期望旁人能遵守规则祸不及女吗？”

李长安冷笑道：“是右相先破坏了规则。昔日右相对其他人赶尽杀绝之日，便该想到你自己也会有这么一日。”

李林甫闭了闭。那是因他从来想过自己会输，哪怕是今日，他也不是输给了政敌，他是输给了生老病死！

“我圣人殚精竭虑一辈，圣人不会那么无情。”李林甫还是想再谈谈条件。

李长安面上露出古怪的表情：“的吗？我不信。”

李林甫身体一僵硬。

虽然都知道当今天薄情寡义，但是你这个当女儿的这么直白说出来是不是太不给你爹面了啊！

“我父皇的原配是什么下场，我名义上的阿娘是什么下场，我排行在前面的那几个兄长是什么下场，我那倒霉的兄长寿王是什么下场，昔日的宰相张九龄如今是什么下场，我那一心一意忠于大唐的义兄王忠嗣是什么下场……”李长安扒手指挨个数算。

数数了声音。

倒不是李隆基做过的薄情寡义的事数完了，是十根手指头数完了。

李林甫：“……”

这也太直白了吧，虽然咱都知道圣人不是什么重情重义的人，但是你这么一数，怎么听都觉得很不正常啊。

李长安笑眯眯看李林甫，语气中带一丝玩味：“不知右相在圣人心中的位，能不能比得上糟糠之妻的王皇后、青梅竹马的武惠妃，还有我的那几个兄长。”

李林甫颓唐往后靠在了椅背上，长叹一口气。

“你说得对。”李林甫疲惫道。

他不再掩饰自己的虚弱，是选择彻底把他的老迈病弱暴露在李长安面前。

李长安有缺点，威逼利诱都有用，这场利益交换谈判中他完全被压制住了。或许李长安有缺点，但是他已经有多余的时间去慢慢寻找李长安的缺点了。

李林甫苦涩道：“你骗一骗老夫也好啊，起码能让老夫安心。”

这一刻的李林甫完全变成了一个普通迟暮老人，头发苍白，身形佝偻，瘫倒在椅上仿佛行木一般。

李长安不所动。

这匹老狼哪怕快要老死了也不会变成温驯的绵羊。

一威胁二闹三示弱装怜，李林甫的手段并不比宫中最得宠的妃差。

“右相若是求心安，以请杨国忠过来，要右相愿意不针对他，想必杨国忠很愿意答应右相的这些条件。”李长安慢条斯理道。

李林甫皮抽了抽。

杨国忠是什么人他还不清楚嘛，那个竖和他年轻时候一模一样，一样忘恩负义。前脚杨国忠答应他，后脚他死了，杨国忠当场能不认账。

他要不是实在有人能托付，至于找上李长安吗？

今日唯一的差错是李林甫想到李长安这么“迂腐”，自己把权力摆在她面前，她都不要。

他以李长安会是和他一样的人，惜李长安和他不是一路人。

李林甫闭上了睛，尽管不想承认，他也不得不承认李长安让他感到安心。

重诺轻利，李林甫先前最鄙弃这样的人，如今也不得不承认他后事托付给这样的人才让他安心。倘若李长安是他和杨国忠这样的人，李林甫还不敢相信她的承诺。

李林甫最终收敛了他面上伪装出的虚弱，又换上了平静的表情。

“本相答应了，兵权和朔方节度使，本相替你弄到手，你答应本相的诺言也别忘了。”李林甫攥紧了拳头，从牙缝中挤出这句。

无法保全家安康，能退求其次保住一丝血脉。李林甫深吸一口气，闭上了睛，不再去看李长安。

李长安笑笑，站起身抻了个懒腰，十分满意。

“那我不打扰右相了，告辞。”

摆在桌面上的那杯茶已经凉透，满满当当丝毫未动。

李林甫不信任李长安，李长安不信任李林甫。

“等等。”李林甫开口唤住了李长安，“老夫有一事不明。”

“寿安公主有这样的本事，何先前不曾在朝中显露？”李林甫对他打探不到李长安的底细依然耿耿于怀。

倘若李长安如李亨一般高调，他也不会抓不李长安的小尾巴，以至于今日落入下风。

李长安坦然回答：“因我以前还小啊。对稚来说，平安长大才是最重要的事情。”

李林甫皱眉，他考李长安是不是中有。

“我也想右相一个题。”

李长安转过身居高临下看坐在交椅上的李林甫：“你知道安禄山有谋逆之心吗？”

“知道。”李林甫懒洋洋道。

他竟然这么大大方方承认了。

“王忠嗣不是会诬告同僚之人，何况安禄山这个人本是狼野心。”李林甫松散坐在椅上，“不过和老夫有什么关系呢？”

“总归老夫还在的时候他还有胆反，至于日后……与我何干？本相是圣人家仆，这天下终究是圣人的天下，圣人让本相做什么，本相才会去做什么。”李林甫凉薄道。

他冷漠又清醒，是最熟悉李隆基心的人。

李隆基需要他的臣对他忠诚，那李林甫对李隆基忠诚。李林甫和张九龄王忠嗣等人最大的区别是那些清臣忠诚于大唐，他李林甫忠诚于李隆基。

大唐的繁荣安定和他无关，他负责让李隆基舒舒服服。

莫说李林甫认单凭安禄山还翻不出什么浪花，算是大唐亡了，那也他无关。

李长安明白李林甫的意。

大唐江山如今是李隆基的江山，李隆基自己都不珍惜，他必要替李隆基珍惜。

宰相是帝王的镜，帝王是什么模样，宰相是什么模样。倘若李隆基依然英明，他便不会用李林甫，即便是用了李林甫，李林甫也不会是奸相。

“王忠嗣参安禄山谋反的奏疏本相有扣下，圣人看了不信，这不关本相的事。”李林甫悠闲喝茶，意有所指，“迫害忠良遗臭万年的罪名本相认了，日后安禄山谋反，罪魁祸首不是本相。”

他倒是坏的明明白白。

“我还有一个疑。”李林甫放下手中茶盏，抬头看李长安。

“公主先前隐忍不发，何如今变了？空娘回来，是公主有意把老夫病重的消息透露给她，让老夫能顺这条线寻到公主身上的吧。”

李长安眯了眯：“吾已壮，壮则有变。”

李林甫有些恼怒，他读书不多，顶多能听懂这的字面意，他知道李长安这文绉绉的必定有其他意。

讨厌，这些人说不能直接说吗。

“那我也还有一个疑惑需要右相解答。”李长安给李林甫解释那句的意，是自顾自往下。

“右相何会选择‘野无遗贤’来彰显威仪？”李长安这个题让李林甫愣了一下。

他想到李长安什么会忽然想到这点无关紧要的小事。

李长安回答了他两个题，他也应当回答李长安两个题。

李林甫有多少犹豫开口道：“因那些文人好欺负。”

和国库一钱要加赋税一样，因百姓好欺负。

“本相不拿文人来彰显权势，总不能去欺负世家和公卿权贵吧。”李林甫漫不经心道，“本相倒是不怕他，是终究有些麻烦。”

“你看，也不仅是本相这么想，这次恩科谁都知道其中有猫腻，满朝公卿不也有一人开口那些士讨个公道？”李林甫嗤笑道。

读书人算是什么东西，跟世家大族有办法比吗。也是科举制实行之后这些读书人才有一丁点价值，放在隋之前，这些破落户根本有出仕的路。

科举制才实行了几年，千年的世家连百年的皇朝都不放在中，还能怕那些破落读书人不成？李林甫不用说了，世家弟他都说杀杀，不会把读书人放在里。

“我知道了。”李长安沉默许久，转身离开了相府。

李腾空的马车依然在月堂外等，李长安单手一撑，跳上了马车。

“走吧，把我放在寿安公主府行。”李长安上了马车之后闭上了睛，李腾空上下看了一遍李长安，发现李长安有被她阿爷断胳膊断腿后才松了口气，把身体靠过去让李长安倚靠她小憩。

管家李长安送出府后回到李林甫身边禀告。

“郎君，已经送出去了。”

经历了一场拉紧心弦的谈判后，李林甫也露出了疲态，他闭靠在椅背上，身后有一个婢女仔细他按摩肩膀。

“吾已壮，壮则有变。这句是出自何处？”李林甫冷不丁道。

这个管家平日还要负责给李林甫解答文书，是了避免再有认错字的笑，所以李林甫虽然读书不多，这个管家是李林甫的半个幕僚，熟读诗书。

管家是略微考便道：“应当是出自太公的《记》，吕后立少帝杀其母，少帝言‘吾未壮，壮即变’，表示长大以后掌握权势要报仇。郎君方才所言应当是化用了这句。”

管家尽量用通俗易懂的语言给李林甫解释。

“本相知道了。”李林甫又闭上了睛。

先前寿安公主弱小，所以要隐藏自己，如今寿安公主愿意站在他面前对他咄咄相逼，那便是这位寿安公主已经自觉势力成熟，不愿意再一味隐忍了。

壮则有变……

好一个壮则有变啊。！